投水后的记忆,是一片空白,当再次回转意识的时候,她仿佛看到了一张梦中少年的脸,耳边响起过他的声音。
她知道她在带着她奔走于道。每当她深感疲倦,想就此放弃,长睡下去的时候,他的声音总是将她拉回,而当她想要睁开眼睛,好把梦中的脸看个清楚的时候,却又总是挥不开那种包围她的死亡的阴影。
她再次睁开眼睛,缓缓转过脸,目光凝定住了。
一道身影的轮廓,映入她的眼帘。
那人斜坐在她身前不远处的一座残门之畔,背靠门框,头微微歪向一侧,下颌抵在他抱在怀中的剑柄之上,影一动不动。
李霓裳凝望了片刻,坐起身,用大病初愈后发软的双腿撑住自己,踩着宫砖,朝那身影慢慢走去,停在他的身畔。
凌乱的发丝垂落在他饱满的额前,月光漏过梁架缺口,在他脸上描下明暗交错的光痕,勾勒他疲惫的一双眉眼。
他便如此睡了过去。
李霓裳凝望片刻,小心翼翼地将手中那张方才盖在自己身上的毯衾披在他的肩上,却见他猛地抬头,睁开了一双尚未退尽血丝的眼睛。
在剑鞘猝然撞击地面发出的脆响中,李霓裳和裴世瑜的目光相交在了一起。
谁也没有说话,他也停了下来。二人便如此四目相对,静静望着对方。
月光悄移半寸。
荒宫外,一只夜枭的啼叫骤然划破寂静。
他动了一下,从地上起了身,放下剑,将她拦腰抱起,送回到她方才醒来的榻上,将那张毯重又替她盖好,用嘶哑的声音低道:“此处是前朝昭德皇后陵。你的毒解了,此地也不合久留,若能撑住的,明日便动身出去。你可先随天师在长安就近休养,请他再替你调养些日子,待身子好全,你再回你姑母那里去。”
他说完,转身朝外走去。
“是你救了我吗?”
李霓裳转过脸,望着他的背影,轻声问道。
他停了一下,转过面,道:“是前朝的天师救的你。”
“对了,你养的那物,天师暂替你收了,你无需记挂。”
“你歇息吧。”
他走到方才睡去的那扇空门前,拿起剑。
“谢谢你。”
李霓裳压下心中刹那间涌出的无限情绪,鼓起勇气,对着那道背影再次说道。
他在门后停了片刻,转过面。
“该我对公主你说谢才是。”
“阿皎已经平安回家了。她告诉我,是你送走她的。”
“多谢公主。”
月光下,他朝她微微一笑,用温柔的声音,说出这最后四个字,走了出去。
李霓裳怔怔望着他的背影消失,眼眶慢慢热了起来。
黎明破晓,晨雾未散,李霓裳坐在一架就地取材搭成的简易肩舆之上,跟随一行人循着原路行出了陵山。
山麓下,她转上马车,悄然掀起车帘的一角,看了出去。
裴世瑜带着侯雷等人,停了下来。
在此,他便要与队伍分道,掉头北归。
谢隐山立在他的身前,神情犹豫,欲言又止,终还是什么都没出口,只朝他作了一揖,道:“郎君保重,返程多加小心!”
裴世瑜笑了笑,冲他点了点头,随即转身上马,坐定。侯雷等人知要上路了,跟着上马挽缰,忽然此时,对向从长安的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之声,引得众人纷纷停下动作,扭头看去。
“信王!前方可是信王!有急报——”
谢隐山倏然转头,看见长安的方向,来了一匹快马。
孟贺利的一名部下口中高喊,纵马正在往此方向冲来。
他的心中登时生出一种不详的预兆,立刻快步上去。
“出了何事?”他问。
那人显是一路急速赶来的,滚鞍下马,喘息着喊道:“不好了!前日南蛮王到来,天王宫中赐宴,过后酩酊大醉,义王便勾结刘永年何尚义二人,假传天王敕令,关闭城门,转头围攻宫城!”
谢隐山脸色大变,猛地攥住信使衣襟,将人从地上一把提起。
“天王呢!如今怎样了?”他厉声喝道。
信使摇头:“当时天王醉酒,被困在宫中,宫内只有朱九和一众卫士,孟将军人在城外,收到消息时,城门已是紧闭,他一时攻不进去,也不知宫门那边究竟能撑多久!请信王速速回去,主持大局!”
谢隐山目呲欲裂,将信使一把丢开,转向一旁天师,一个深揖:"烦请天师照看公主!我先去了!"
言罢,他奔向自己坐骑,纵身跃上,带着随骑,转眼卷尘而去。
天师停在道旁,眺望片刻新城的方向,转向身后,对裴世瑜道:“裴二郎君,那便就此别过了。素闻令兄仁德兼备,有经纬之能,此番果然名不虚传。老朽已是衰朽之年,日后便在山野遥祝令兄,愿他日建不世之功,福泽苍生,德被天下。"
天师说完,命人赶车继续上路。
李霓裳透过车帘,一直望着。
他勒马道中,一手仍紧紧攥缠马缰。
龙子似有所感应,不停原地踏着碎步,跃跃欲试的模样。
忽然,只见他猛夹马腹,掉转马头,箭一般,从她和天师身旁掠过,纵马往谢隐山的方向追了上去。
侯雷等人醒神,相互对望了几眼,急忙也跟着掉头,一同而去。
李霓裳吃惊地掀开车帘,探身望了出去。
远处的山道上,一路烟尘,渐渐融进朝阳,消失不见。
第156章
156
南征归来后, 谢隐山不是没想过陈永年会行作乱之事,故一直未再外出。
他万万没有先到,此次因公主之事, 乱了安排, 当时走得仓促,一时大意,怎料到他竟立刻抓住机会,铤而走险。
天王一旦醉酒,便极难醒来。更不用说, 陈永年既然胆敢如此行事, 必会做充分准备,宫门一旦被攻破,以宫城内的防卫,根本无法抵挡大量的攻击。
谢隐山几欲呕血, 正奋力催马加鞭,忽闻身后马蹄声急,回首看见一道单骑的影, 正从后飞驰而来,衣袍翻卷间, 他一眼认出是裴世瑜追了上来, 只见他□□那匹神骏已风驰电掣般赶上自己。
裴二一言不发,双目望着前方,从旁一掠而过。
谢隐山心中终于稍稍一宽, 猛挥马鞭, 追逐而上。
长安到新城五六百里路,马在途中驿站五十里一换,终于, 在次日的深夜,谢隐山带着路上紧急接管来的一支两千人驻军,赶回到了新城,勒马在城外附近一高坡之上。
整座城池漆黑如墨,城门紧闭,城墙上火把寥落,唯有巡夜卫兵的铁甲偶尔反射寒光。
除去耳边的风声,只剩远处不知何处的荒野地里遥遥传来的几道野狗的吠声,响在静夜之中,显得格外清晰。
谢隐山一时不确定城中情况究竟怎样。
难道是陈永年计划得逞,已顺利攻破宫城,控制住新城,天王此刻已遭遇不测?
他忍着心中涌出的一缕惧意,转面望向身畔的裴世瑜,见他盯着前方,慢慢地捏紧了手中的佩剑。
谢隐山抬手示意,两名斥候立即翻身下马,借着夜色向城门潜行而去。
城墙上的火把在风中忽明忽暗,照得箭垛时隐时现。
城门忽然沉闷作响,缓缓开启。数骑举着火把疾驰而出,当先一人,正是孟贺利。
谢隐山心中登时一松,立刻驱马迎了上去。
"信王!"
孟贺利高声呼他。
“没事了!天王已平定城乱,陈永年刘良才皆已身死!”
他奔到面前,笑容满面地禀道。
原来天王早有除陈永年之心,只是碍于他跟从多年,党羽众多,这几年又极为恭顺隐忍,少一个契机。自谢隐山归来后,一再恩用,便是为激起陈永年一党的不满,促其自乱,与此同时,早安插商俭为耳目。
数日前,商俭自何尚义那里探查到了陈永年的计划,意欲趁着谢隐山离去之时发难,便旁敲侧击,何尚义本就与刘良才存有龃龉,更是慑于天王之威,终究还是无胆作乱,临阵前,暗中将计划托盘告知。天王将计就计,借着宫宴之机,放陈永年等人攻入宫城后,关门打狗,将作乱者一网打尽。
至此,陈永年一党,除去那个被天王遣回原籍的宇文敬,剩者的干将皆已伏诛。
今夜城中戒严,抓捕余党。
谢隐山彻底舒展眉头,大笑起来:“原来如此!陈永年之流,不过是凭着时势挣得几分功劳而已,玩弄权术,在天王面前,自取灭亡而已!
城门后涌出的一众军士也跟着大笑,一时沸腾一片。
后方坡上,那道身影紧绷的肩背微不可察地松了松。
他缓缓松开握剑的手。
“都怪卑职,大惊小怪,派人误报消息,令信王担心了!”
谢隐山摆了摆手:“你尽本分,当嘉奖才是。”
“多谢信王不怪。天王此刻就在城中,请信王入内!”
谢隐山正待入城,忽然想了起来,转头,见裴世瑜已调转马头去了。
他急忙追赶,追出去一段,见前方头也未回,纵马便去,马蹄声在道上渐行渐远,彻底消息。
谢隐山只得停下,略一沉吟,掉头匆匆入了城门,策马直驱宫城,宫卫为他开门,他下马,一路快步入内。
宫城已清洗过了,但沿途经过的广场石缝间,仍可见渗着暗红的血渍。他穿过,随宫卫来到天王寝处,停了下来,等待片刻,朱九便示意他入内。
谢隐山快步走了进去。
殿内残烛昏暗,愈显空旷。天王闭目,衣襟半敞,束冠歪斜,静静地仰卧在一张坐榻之上。案头,酒壶旁倾着一只金杯。
谢隐山不知他醉酒睡去了还是醒着,一时不敢发声,迟疑间,耳中传来天王低沉的声音:“是将你连夜吓回来了?”
谢隐山看去,见他睁开眼睛,撑着榻坐起。
烛光映着案头的残酒,在他一双充血的眼内投下晃动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