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王的神情,看去满是疲倦。
谢隐山便行礼,道:“我知天王向来算无遗策,不过是循例回来而已。”
天王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似不愿再多提刚刚结束的那一场杀戮。
“小女娃如何了?那个天师可有用?”天王接过阿大此时送上的一方刚绞干的罗巾,一面自己擦了把脸,一面问道。
“托天王的福,天师顺利找到灵药,公主已化险为夷,只是还需慢加调养,随天师往终南去了。想要痊愈,应当还是要些时候的。”
“这回倘若没有天师出手,公主实是危在旦夕。”谢隐山看着他的脸色,又加了一句。
天王冷哼道:“一个招摇撞骗的老匹夫而已!孤若当真和他计较,哪里还能容他活到今日!既然还有几分用处,随他去便是了。”
谢隐山知他应是无意再追究天师之罪了,也不敢问那天师,究竟是如何触怒他的,只道:“天王宽厚。料那天师经历此番教训,定会加以悔改……”
天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勿再提此人了!你将此番经过说来我听!”
谢隐山便将一行人如何入山,如何因地动迷路,那裴家兄长又如何及时送来陵山图,助力找到陵山,终于顺利寻得灵药的经过说了一番。
天王目光微动,似在凝神思索,道:“裴家历代,为何会特意保管一张陵山图?”
谢隐山顿时想起一个传言,却不愿提及,说是不知。
“世宗帝后有德,安寝之地,不可再受外人打扰。此事你亲自去办,务必要将通道彻底封死,永隔交通。”
天王忽然说道。
谢隐山一怔,随即立刻应是。
天王再闲叙几句,道:“不早了,你赶路回来,想必也乏。故这里无事了,你回去歇了吧!”
言罢,天王自顾端起酒壶,倒了杯酒。
阿大在旁小声道:“天师说,不可多饮。”
天王头也未抬,只翻了翻眼:“他知道甚!喝完这一杯,孤便睡。你们都下去!”
谢隐山上去一步道:“天王不问裴家二郎此刻人在哪里?”
天王握着酒杯的手停了一下,慢慢抬眼,望了过来,道:“有何可问?他去哪里,关孤何事。”
他的语气平淡,宛如无喜无怒。
“我收到新城出事消息回来,未敢邀他一同助力天王,他自己却与我一道赶回。方才在城门外,发现虚惊一场,他便又走了。”
对面,天王举杯的手臂蓦地凝在半空。
突然,"哐当"一声,金杯从案几滚落,洒出的琥珀酒水湿了一旁的几卷书册。
天王猛地站起,赤足踩在冰凉的金砖上。
"你说什么?他……他自己来了?"他的胡须颤抖,声音不稳。
“郎君马快,但此刻应当出去不远,最多也就二三十里地罢。”
谢隐山极力维持着寻常的语调,说道。
他话音未落,天王踉跄着朝外奔去,衣带松散拖在地上,绊倒了一盏鎏金烛台。
“天王伯伯!你还没穿鞋!”
阿大抱起一双靴履,追了出来。
火光忽明忽暗间,那道身影早已出了殿门。
谢隐山跟着追出,见天王一面大步赤足跨下丹墀,一面朝着闻声惊慌赶来的朱九喝道:
“备马!”
“备快马!”
“孤要出城!”
他的声音惊动檐下的几只栖鸦,夜鸟扑簌簌展翅,惊慌飞入漆黑的夜空,消失不见。
附近一阵骚动。
朱九匆忙牵马出来,天王扯过缰绳,翻身上马,穿出宫门,径直朝着城门疾驰而去。
月光将城外的官道照得发白。他一口气追出四十余里,在官道转弯处,忽见群骑停驻在一处河湾旁,正在整歇。十来随从,有的饮马,等待今夜跑得脱力的坐骑恢复力气,有的提着水囊,在河边补水,唯独不见裴世瑜的身影。
天王循着草坡望去,终于寻见那道身影。
他盘膝,正背对,静静坐在河边的一片草陂地上。坐骑在旁悠闲甩尾。
侯雷等人看到他停在马背上的影,惊诧不已,停下手中各自正在做的事,纷纷看了过来。
他似有所觉察,转过头,当视线远远掠来,他似是一怔,随即神情绷紧,接着,人便从地上一跃而起,鹞子般翻身跃上马背。
“等一下!”
天王已纵马抢到跟前,挡住他坐骑的去路。
裴世瑜停马,紧闭双唇,目光从他脚上扫过。
天王自知模样狼狈,这便罢了,此刻如此情状,该他发话,他却心头茫然起来,仿佛确实不知如此追来之目的。
酒水一路化作汗水,淋漓而下。
一阵语塞过后,见裴家部属随从围了过来,都在望着自己,突然,仰天哈哈大笑,道:“无它!孤过来,是想与诸位说一声,此去只要在孤所管辖的的地界,沿途任何驿馆,但凡有需,尽都可以更换快马,口粮管够!”
侯雷等人起初一愣,万万没想到,他衣冠不整,赤足跣脚地单骑追来,竟是为了如此一件事。
行路之苦,再无人比他们更为清楚,有这等供应,自然是求之不得。
侯雷待谢天王豪爽,又不敢擅自做主,便看着裴世瑜,见他似也怔了一下。
天王说完,不再停留,调转马头,从裴世瑜的身旁经过,随即催马,沿着来时之路返去。
绕回那河湾,待身后之人看不见他了,天王脸上笑意消失,迎风揉了揉额头,低低喝了一声坐骑,正待回去,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马蹄之声。
天王转头,见竟是那儿郎子单独追了上来。
裴世瑜翻身下马,一言不发,大步走到天王身边,从自己的脚上拔下左右两只靴履,各自替他穿在赤脚之上。
天王一时惊呆。
“多谢了!”完毕,只见他赤脚踩地,后退一步,随即身形微沉,抱拳当胸,朝自己郑重行了一礼,转身再上马背,掉头便疾驰而去。
第157章
157
当谢隐山与朱九率众在后匆匆追来时, 只见天王孤身,停骑在道。
月光将他骑影拉长,他低着头, 似在出神看着自己的脚。
谢隐山记得他出来时赤足, 此刻也不知哪里来的,脚上多出一双靴履。
不过,如此些须小事,无关紧要。
"天王?"
谢隐山勒马轻唤。
天王忽抬鞭指空:"随孤来!"
话音未落,他已催马疾驰, 朝前而去。
谢隐山不及多问, 率众与朱九拍马跟上。
破晓时分,太华的轮廓被山雾遮挡得严严实实。
谢隐山跟随天王入了残城,来到他昔日居所后的那片崖台之上。
天生城已毁多年,天生始终无意重建, 但谢隐山知他偶还是会回这里盘桓一番。
"裴大此番备战胡骑,你如何看?"天王面向对面的晨雾立了片刻,忽然发问。
信王望着群山在雾里的轮廓:"胡人控弦二十万, 首领安木岱恨裴家如鲠在喉。裴大如今既敢一改此前的守态,想必是筹谋已定。"
"可有疏漏?"
谢隐山喉结动了一下, 又止住。
那年裴家北线吃紧, 正是眼前人亲率大军,直捣河东南境,以致于生出随后的巨大变故。
他垂目不言。
"是南线吗?"天王陡然点破谢隐山的心思。
谢隐山迟疑了下, 终还是应是。
天王却神色坦然, 似当年事与他毫无干系,接道:“裴大既有过前车之鉴,此次为何还敢如此用兵?莫非是他拥兵百万, 如今足以应对南北同时大战?”
“你放心说,无妨!”天王又道。
谢隐山不再犹豫:“既如此,我便斗胆直言。我以为,裴家这几年韬光养晦,厉兵秣马,兵力又胜当年一筹。南线若再有战事,应当能够应对。除非——”
他停了下来。
“除非什么?”
“除非那来袭之人,仍是天王。”
“你是说,他料定此番,孤不会再与他为敌?”
谢隐山未应。
天王静默片刻:“这裴大,看似谦谦君子,实也是心机深远。此前他始终不曾扩地,最大掣肘,怕就是北境。如今趁着兵马都肥了,孤又不会出兵,他再不动手,更待何时?一旦他除去北边心腹祸患,再掉头南下,孤怕是也要掂量掂量了。”
谢隐山望着他,神色略微紧张。
天王笑了笑:“罢了,他既如此抬高我,我便也成全他一次。日后,同争天下,有如此一个强敌,也是好的,否则这天下若是唾手得来,有何乐趣可言?”
谢隐山只得应是。
“那个姓崔的,留不得了!”天王转向谢隐山。
“弓箭许久没法了,再不动,怕就要生锈!”
“孤总觉那崔重晏是个祸患。送佛送到西,你回去后,别事都不必管了,准备一下,预备随时出兵,灭了崔重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