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王如若未闻,径直走到李霓裳的身边。
李霓裳急忙下马:“天王——”
“你听我说!”天王打断她的话。
“我自负半生无敌,死在我手下的雄杰无数,万万没想到,阴沟翻船,今日竟会栽在那小孽畜的手里。”
李霓裳一定,听他改口不再自称为孤。
:"虎瞳终是不肯认我的,我也认了。"他的喉间溢出半声笑,"小女娃,不瞒你说,我有些后悔,不该让世人知道他有我如此一个生父,以致于叫他背负羞耻,远遁边地。这本不是我的所愿。此事已经铸错,我已无法弥补,但至少,我须让他知道,我宇文纵不是鼠辈!"
李霓裳的心突突地跳。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兆,从她的心里生了出来。
追兵嘶吼声越来越近了,天王神态自若。
"前次我对你说他病了,也并非全然为诓骗你去。他本是意气风发的裴家郎,少年振剑指苍穹,敢叫天河倒悬东!这才是他当有的风采!如今我唯一所愿,就是盼望,他再做回如此的一个儿郎子!”
天王凝目。
“还有,小女娃,你很好,我很是满意,他母亲应当也是如此。日后你若能陪伴他,那便更好了!”
一支火箭"嗤"地插进马前的泥土里。
“朱九,你即刻送公主离去!余下之人,全部随孤去会逆贼!”
“是!谨遵天王之命!”
“天王!”朱九颤声,“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今晚能够脱身,天王必能回来……”
“不必多言!”天王突然怒喝。
“旁人是旁人!我堂堂横海天王,岂能如丧家之犬一样被人在后如此追逐!生死有命!今日若是死,便是天亡我,有何可惧?”
“阿大!披挂!”
阿大奔来,将他牢记捧出的甲胄放下,服侍天王,一件一件上身。
“还不走!”阿大最后跪地为他穿靴,他拧颈,冲朱九再次怒目喝道。
朱九咬牙,刀背往李霓裳坐骑的臀部猛地一击,马匹带着李霓裳飞快前行,朱九接着跟上。
李霓裳不断回首。
浊浪拍岸,追兵火把的光焰将前方不远之外的整片树林染成血色。天王映着火光,纵马逆流而上,渐渐消失的背影,如刀刻般,清晰地留在了她的眼帘内。
她一直望着,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潸然泪下。
这一夜的后来,李霓裳藏在附近山林之中。
遥远的厮杀声仿佛持续到了天亮。
天明后,朱九遇到了一名昨夜从宫中杀出的玄甲卫。那卫兵全身糊满了血,看见朱九,便跪地痛哭。
玄甲卫说,当宇文敬和一众追在前的叛众看见天王倒提一杆破喉金枪,玄甲崩云,怒马裂地般从对面现身之时,无无惊呆。他神威凛凛,枪锋未动,百步之外,便叫众人吓破了的胆,竟无一人胆敢冲来。
宇文敬魂飞魄散,当场吓得失禁,掉头就跑,其余他的党羽被震慑,纷纷下跪。不料这个时候,出现了一队蒙面军,十分悍勇。天王以一当百,车轮血战不休,最后刀刃卷了,长枪折断,在杀死几十人后,他终于筋疲力尽,浑身是血地倒了下去。
那些人也惊骇于他的神勇,唯恐他在诈死,不敢靠近。这时,阿大驱赶火马冲进来,抢走天王尸首,抱着天王跳河自戕,尸首随波而走,被浊水吞噬。
一代枭雄,就此殒命。
玄甲卫说完,伤势过重,气绝而亡。
朱九僵立许久,突然,他仰面朝天,大吼之声,朝着河流的方向狂奔而去,身影消失不见。
第161章
李霓裳坐在一丛乱木之后, 眼泪干了湿,湿了干,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忽然, 耳边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混着铠甲兵器随了走路而发出的碰撞之声。
她起身,用尽全力,将那名死去宫卫的遗体,拖曳到了匆草丛之后, 随即瘫坐在地。
"搜仔细些!"
追兵的呼喝声由远及近, 靴履踏碎枯枝的声响,从她面前经过,渐渐远去。
她方呼出一口气,忽然, 一道声音再次响起:"这草上有血!"
杂沓的脚步声骤然折返,方才过去的那一队人,又奔了回来。
李霓裳双目盯着身前的草丛, 慢慢地攥紧了玄甲卫的刀。
有人朝着这个方向走来,就在草叶被长矛挑开的刹那, 她欲挥刀出去, 那手又骤然停在了半空。
草丛外显出的,竟是瑟瑟的一张脸。
李霓裳惊呆,握着刀, 一时无法从这突然的反转中理清思绪, 无法动弹。
瑟瑟看见她,仿佛松出一口长气,走了过来, 抬手,将那一柄染血的刀,从李霓裳的手中轻轻拿开,接着,命身后的士兵抬来一顶肩辇。
“没事了。都过去了。公主跟我回吧。”
她握住李霓裳的手说道,一双布着血丝的疲眼里,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李霓裳宛如一具木偶般,被抬进了她昨夜刚离去的地方。
唯一的区别,便是换了一批宫卫,那些都是来自武节的军士,宫廊里,广场的地砖里,到处还残留着来不及清理的血迹。
血腥气浓得化不开。被瑟瑟送入她昨夜睡过的那间寝屋,一进去,李霓裳便弯腰干呕,却只吐出几口胆汁。
瑟瑟温柔地服侍,将她牵到榻上,哄她睡下,待她慢慢闭合眼睛,命脸色苍白的婢女服侍好她,蹑步走了出去。
沉重的殿门,被宇文敬一脚踹开,门环撞在蟠龙柱上,发出沉闷的一道鸣声。
宇文敬的衣袍染血,靴底还黏着血泥,踏过宫砖之时,踩出一道道的印痕。
他在大殿的中央停了片刻,闭目,深深呼吸了一口这其间的气,睁开眼,冲向那方紫檀御案。
他的手摸过案上的鎏金笔架,又抓起半干的朱砂御笔,模仿天王的动作,在案头划出几道红痕,又拿起一方龙钮玉玺,端详片刻,放下,快步走到那张悬于屏风的紫微星图之前,扬起头,小心翼翼地抚了抚其上的紫微帝星。
身后响起脚步声。他转头,见是瑟瑟进来了,道:“你来的正好!我正想问你,公主呢!你可找到她了?”
瑟瑟笑着走来,道:“放心吧,已经接回来了。”
“我去看看她!她在何处?你和我说便是,无须你同去,我对此宫,再熟悉不过。”宇文敬迈步待去。
瑟瑟笑道:“她受惊不轻,又大病初愈,好不容易睡着了,还是等她歇息好了,你再去看吧。”
宇文敬迟疑了下,点了点头,又道:“也好。长公主何时来?议婚之事,我看早日定下为好!”
瑟瑟道:“你急什么。最多十来二十日,她便能到。你还怕她改主意不成?如今恶首虽死,但孟贺利、商俭,梁胄,还有众多那些你的老相识,等他们得知消息,长公主都还需要你出面压制。”
宇文敬思之有理,再一次环顾周遭这个他往日只敢低头的地方,忍不住哈哈狂笑起来。
“全是我的了!从今往后,这里的一切,全部都是属于我的——”
狂笑声还在殿梁间回荡,忽然,他觉后心一凉。
他慢慢,低头看去,一截赤红的匕首尖,从自己的胸前透出,血珠正从匕尖滴滴答答地落,很快,便在他的脚前聚成了一滩。
"你……"
他睁大眼睛,艰难转身,看见瑟瑟立在身后。
她发间的一支步摇分毫未动,唇角还噙着笑意。
“属于你的,原本就只有做梦。此刻,你连梦也没做了。”瑟瑟笑道。
宇文敬的喉间发出"咯咯"的恨声,颤抖着,伸手要抓瑟瑟,只还没沾到她的衣角,人便往后倒去,将屏风压倒。
那一幅星图掉落,盖在了他的脸上,遮住他一双充满不甘与愤怒的眼。
瑟瑟看着他的躯体渐渐停止挣扎,面上笑容消失。
她在原地立了片刻,转头,见李霓裳不知何时,停在身后。
她慢慢走了过去,下跪。
“你们很早之前便与他勾结在一起了,是吗?”李霓裳问。
瑟瑟垂目:“是,长公主知他对公主怀有非分之心时,便命我私下与他结交。”
李霓裳闭了闭目。
“谢隐山呢?”
“他已死了。”
“长公主下令不能留他。昨夜他便被我杀死了,沉尸野河。”
瑟瑟沉默了片刻,抬起头,对上李霓裳的双目,说道。
……
天王身死的消息,震动天下。
孟贺利、何尚义等人随后也收知消息,谢隐山死长公主手下,反应不一。
孟贺利自是不会相信,悲恸之余,领兵杀回新城想探查究竟,半道却遭一支武节军拦截。
何尚义起初原地观望,待确证天王已殁,再无任何顾忌,就近趁乱占领潼关,以此为根据,召旧日整合后,转头攻打孟贺利欲夺他地盘粮草,孟贺利被迫回兵自救。
梁胄占据龙门一带,拥兵自立。
从前因天王权威而扭结在一起多股军力,自此彻底肢解。
与此同时,南方再次暗流涌动。
而武节,因此惊天大变崛起,迅速扩张。
……
渡口的一个茶棚里,醒木"啪"地砸在榆木桌上。
说书人捋着山羊须,唾沫横飞:"列位,且听老朽道一桩奇事!话说某年某月某日,道上风雪漫卷,那会儿天子正被叛军追得紧呢,车驾陷在泥淖里,拉车的六匹龙驹都冻毙了三匹!天子正犯愁呢,忽见东北天裂开道金缝!您猜怎的?漫天飞雪,竟化作七彩罗缎,飘飘荡荡,罩住娘娘凤辇,辇中婴啼乍破九霄,只见霞光里,飞出百十只朱喙玄鸟,衔着那锦裳绕车三匝,原来是娘娘生出了个小公主——”
这说书人虽满口胡言,偏伶牙俐齿,兼手舞足蹈,将那些等船的渡客、歇息的脚夫、挑担的贩子,蓬头垢面的乞儿,无不吸引得紧紧,附近围得里外三层,水泄不通。
“更奇的是!叛军追至三里坡,天空忽降霹雳火,烧得那叛帅紫金冠也化作铁水!潼关老兵亲眼见着,雪地里绽出斗大的金莲纹,正托着公主襁褓印儿呢!”
说书人压低嗓子:“后来啊,天师解谶,说这小公主实乃天帝之女下凡所化。有童谣为证——”
他开始击节,拖长嗓门唱道:"北斗柄,向西斜,枯河一夜神龙觉。降祥瑞,木子花,九重天外挂赤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