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文士打扮的人喊道:“妙啊!木子花,木子化李,可不就是圣朝国姓吗?”
说书人得意地重重击了一下木块:“您听听!这不正应在长公主鸾驾归洛,重光社稷么?”
众人纷纷点头:“是啊,是啊!说得好!”
这一年的八月,在乞儿和总角童子满街吟唱的童谣声中,前朝长临长公主领先帝太子李珑,在武节李长寿大军的护送之下,浩浩荡荡,一路南下,抵达洛都,一起抵达的,自然还有公主李霓裳。
净街鼓三响,七十二面龙旗自地平线漫卷而来,金吾卫金甲映日,陌刀林立。九鸾金舆碾过青石大街,鲛绡帷幔之上,点缀明珠。长公主、公主和太子各端坐车中,护驾的帅旗后,跟着三十二驾朱轮香车,每车八名宫婢手捧鎏金礼器,道路两旁,跪满民众,排场之煊赫,无可比拟。
洛都这座古都,短短几年里,历经孙荣、天王宇文纵之后,又一次变幻大旗,迎来新主。
入城后的第一个黄道吉日,李珑登基为帝,长公主升摄政大长公主,李霓裳封长公主,接下来制礼作乐,昭明律度,加封百官,更有众多自诩前朝遗忠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或涕泪交加表忠,或到处找门路求官,礼部衙门前的石狮都几乎被蹭得油亮。
李霓裳自归来后,因需继续调养身体,独自在城外护国寺内住了一段时日。这一日瑟瑟来迎,新帝李珑大婚在即,立李长寿孙女为后,这也是对从前初到武节时所立的婚约的履结。大长公主让她回城,商议婚事。
宫车驶过永兴坊,一阵嘈杂声传来。
李霓裳转脸,透过卷帘望出,见前方便是新赐给胡德永的宅邸。却见大门前,乌泱泱跪着十来个穿旧朝服的人。有个白须老翁正以头抢地,嘴里嚷说自己元和七年曾为先帝挡过箭,如今境况艰难,恳求赐官。
另个穿破衣的青年赶忙膝行而前,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层层揭开,最后现出半块斑驳发黄的玉笏:"求老宰相看在先祖父曾同朝为官的情面上,多加提携!"
旁边又一个胖商人也高举一条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镶玉腰带,称是家人从前立功,乃先帝亲赐。金镶玉的扣头在日光下晃眼,却分明露着新凿的錾痕。
那门房被众多人围住,顾得了这个,顾不了那个,满头大汗。
如此丑态百出,几乎日日发生。这还只是胡德永的家门前,礼部衙署据说每日天不亮就跪满了人,全是各种自称遗忠的求官之人。
瑟瑟瞥一眼李霓裳,见她已闭目靠在座背之上,忙伸手,将卷帘轻轻放了下去,低声催促车夫快些入宫。
第162章
椒殿内, 赤金螭兽熏炉吐着龙涎香雾,十二扇琉璃屏风折射着满室的珠光。
大长公主命婢女将正在逗弄的红头鹦鹉提走,斜倚在一张紫檀嵌宝榻上, 身着的百鸟羽纹宫装散落在地面之上。她叫李霓裳坐到自己身边, 关心地询问她的状况,得知她一切安好,点头:“这就好。你缺什么,尽管和姑母说。”
李霓裳应是。
大长公主环顾四周,叹息了声。
"当年在青州, 我也曾封过此号, 直到今日,才算是实至名归。”
她倾身向前,牵住了李霓裳的手:"说起来,姑母能实现心愿, 你的阿弟能有今日,阿娇你功不可没。"
“我何来功劳,因姑母之功, 才能有今日。”
大长公主被勾出心事,切齿道:“说起来我还是恨!宇文纵那个老贼, 便如此死了, 太过便宜他了!”
李霓裳未应。
“罢了,咱们娘儿俩见面,不说这些扫兴的了, 说些高兴的好事。”大长公主摆了摆手, 和李霓裳谈论李珑大婚的安排。
大长公主命人取来礼单与用度簿,一一展给李霓裳看,口里道:"皇后母族助复国有功, 这立后大典,咱们自然不能委屈了他们,少不得要三百驾鸾车。”她放下礼单。
“除去这一块,咱们广向天下延揽人才,封赏百官,到处都要用钱!偏又才进城不久,加税也是不妥。"
大长公主倾身靠向李霓裳:"阿娇,你可还记得姑母从前和你提过的裴家藏宝一事?"
李霓裳道:“此事我不知晓。我出裴家也多年了,何来法子。”
大长公主看着她,缓缓道:“我听闻你前次求医,所需药引,乃来自前朝昭德皇后陵。当时裴世瑛还遣人送来一张陵山图舆?那昭德皇后与裴家的关系,无须我多说。姑母在想,若无特殊缘由,你见过哪个帝后陵需特意绘制陵山图,还时代相传——”
大长公主停下,看着她。
李霓裳慢慢抬目:“姑母,我何妨实话与你讲,莫说我确实半分不知,我便是当真知晓,也不会助你此事。不但不会助你——”
她看着大长公主:“我也绝不允许你对帝后陵有半点不敬。若是叫我晓得,我必先告知裴家!”
大长公主脸色微变。
"新朝初立,"李霓裳的目光掠过珠光宝气金碧辉煌的椒殿,"文帝着弋绨,太宗罢露台。今减一驾鸾车,省下的,便是一万流民半月口粮。"
殿角的那鹦鹉突然扑翅:"口粮!口粮!"脚上的金链子扯得鎏金架乱晃。
大长公主脸色愈发难看。
瑟瑟急忙示意婢女将鹦鹉提走。
"李长寿非不明理之人。就在前几日,我在城外,他便差人来说,深恐婚事太过奢靡,心内不安,他已心领,盼望从简为宜。"
大长公主拳捏了捏,松开,重新笑道:“原来如此。既这样,那便听阿娇你的,此事日后不再提了!你留下,住宫里吧,有事也方便商议。”
李霓裳应是离去。
殿门方合,大长公主褪下腕间的九鸾金钏,猛地砸向案几。玛瑙葡萄盘应声碎裂。
宫婢神色惊恐,跪着收拾残片,匆匆退了出去。宫人送来今日奏报。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依次翻看。当看到一道发自北方的信报时,出神片刻,提笔写了一道亲笔手书,盖上皇帝印,封以火漆,召亲信入内,吩咐将信立刻以最快的速度送出。
“记住,此事不可叫人知道,尤其长公主!”
大长公主附耳,一字一字地道。
半个月后,洛阳收到一个消息,何尚义突然中止与孟贺利的征战,改而掉头北上,直奔潞州,显是要趁着裴家在北线大战的机会,攻打南面。
这与当年的境况,如出一辙。
李长寿与李忠节为防备崔重晏,已在数日前领军出了洛阳,去往边线备战。
五更梆子敲过,案烛凝成烛瀑。
李霓裳推开窗,晨风扑在她的脸上,她眼底的血丝如蛛网密结。
瑟瑟踏着露水,进院亲自为她送药,见她模样,急忙扶她坐下。
“公主昨夜是又没睡好吗?你身子尚需调养——”瑟瑟低声劝。
虽然李霓裳的封号已改数月,但在人后,她总还是习惯性地以从前的称呼叫她。
“谢隐山呢?”一道沙哑的声音,截断了瑟瑟的话。
她慢慢转面,对上李霓裳的目光,道:“前次不是和公主说了吗,我那夜已奉长公主之命将他杀死了。”她说完,走去端来药,催促李霓裳喝药。
李霓裳看着她,忽然改口道:“听闻你在城北的别院里,养了个面首,好像叫柳四郎?听闻色艺俱全,极会伺候人,我今日无事,想去见见。”
瑟瑟端药的手微滞。
"公主说笑。"她笑了起来,"不过是个消遣玩意儿罢了,公主怎可能会看的上这些?公主还是先喝药吧,仔细凉了。"
“瑟瑟!”李霓裳第一次以名字直呼,“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和李珑,应有极大的关系吧?”
她盯着瑟瑟,慢慢说道。
瑟瑟的指一抖,那药碗从她手中滑落,砰的一声,砸碎在地。
瑟瑟的脸色骤然惨白,定定看着李霓裳,慢慢地,从牙齿到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碎碗的声音引来了在外的几个婢女,走了进来张望。瑟瑟此时蓦然清醒过来,她强行抑制着颤抖,转身走去,将婢女驱走,关闭全部门窗,走了回来,白着脸看着李霓裳,慢慢跪在了她的脚前,一言不发。
李霓裳不再提方才那话,只道:“天王意外身死,而今天下真正将要大乱。裴家若是力不如人,灭门也是天意,但我不会容许,在他们对抗外敌之时,有人在背后捅刀!天王留下的这个残局,如今只有谢隐山能收拾了!”
“从前我曾问过我自己,为何一定要回到姑母身边。我也问过你,你又为何对姑母忠心耿耿。那个时候你没说,姑母也从不担心你的背叛。”
她盯着脚前的瑟瑟:“我和你做个交易,我可以继续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一辈子都不知道。条件只有一个,我要谢隐山立刻给我活过来!”
瑟瑟闭目,白着脸,慢慢朝她叩首到地,起来后,转身,匆匆走了出去。
三更梆子敲过,一辆油壁车悄然停在别院的后门。瑟瑟裹着披风踏下马车,下摆扫过石阶上新结的一层薄露,露水慢慢湮湿衣物,留下一片神色的潮痕。
入内,她屏退人,来到后园,身后只跟一名婆子,入了一座假山。婆子停在假山前。她钻进假山,打开暗门,沿着石阶盘旋向下,踏在最后一阶时,停在一扇铁门之前。
她打开铁门,推开,走进一间石室。
石室内,关着一个男子,他闭目,仰卧在榻上,面颊凹陷,须发凌乱打结,两只脚踝各锁着三指粗的铁链,链子另一端没入铜柱,只能容他在数尺之地走动。
瑟瑟停了下来。他毫无反应,闭着眼睛,胸膛几乎没有起伏,仿佛一尊被风雨侵蚀的石像,又好似一具不带生命的行尸走肉。
瑟瑟凝视他片刻,开口道:“天王已经死了,何尚义发兵去往潞州一带。”
她摸出一枚钥匙,叮一声,丢在了男子的脚边。
“你可以走了。马匹在后门等你,上面有你路上所需的全部物件。你走乌驼道,那里防卫少,便是遇到,以你之能,应也可以闯过去。”
言罢,她转身,朝外走去。
谢隐山猛地睁眼,瞳孔在烛光下缩成针尖。
他如狂狮般暴起,扑向瑟瑟,铁链发出刺耳的鸣响——
"哗啦!"
铁链骤然绷直,将他狠狠拽回。他重重扑在地上,膝盖砸出闷响,锁链立刻在他的脚踝勒出深红的血痕。
一枚指环从他的身上飞出,滚到角落里。
“你说什么!”他抬起头,厉声发问,嗓音却嘶哑得如被刀割。
瑟瑟停下,道:“天王死了!是公主命我放你回去的。她要你去收拾残局。”
谢隐山眼眶如裂,眼中血丝浓得如要滴血。
他猛地爬起身,抓起地上的钥匙,打开铁锁,朝外疾奔而去,就在出去时,猝然回首。
烛火勾勒出他嶙峋而宽阔的肩。瑟瑟和他对望着。他的喉结滚动数次,最终只化作一声粗喘。
伴着一阵急速的远去脚步声,男子的背影没入夜色,消失不见。
瑟瑟立了片刻,慢慢走到角落里,低头凝视着那物件,慢慢地,人像被抽了筋骨,顺着墙角,无力地滑坐下去。
更漏声从极远处遥遥飘下暗室。
她蜷缩起来,将自己抱得紧紧,一动不动。
第163章
拂晓前的时分, 瑟瑟穿过空无一人空旷得近乎诡异的庭院,推开鎏金殿门时,披风的下摆, 犹沾着阴湿。
她低眉, 抬起眼时,未料的强烈如同白昼的照明,几乎令她无法立刻完全睁目。
她畏光地抬起手,挡了挡,手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