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公主站在屋中, 神情若冰, 身旁是曹女官。老女官投来的目光如刀,要将就地一刀刀剐死一般。
“你昨夜去了哪里?”大长公主冷冷问。
瑟瑟刹那明白了过来,为何这一路进来,都不见人。
她唇微动了一下, 终还是没有发声。
“昨夜得报,有人杀死乌驼道的十来守卫,强闯出去, 往潼关方向去了。若不是当时一人恰好解手躲开,恐怕你干的事, 真就神不知鬼不觉了吧?”
瑟瑟慢慢呼出一口气, 垂下了眼。
"好个忠仆!"大长公主的声音淬着冰,五指深深掐入身下的绒毯,金线牡丹纹在她的掌心里扭曲变形。
“我叫你杀了那姓谢的, 你竟敢私下违抗我的命令?”
“还有, 我说那宇文敬怎的破宫第二日便被乱兵杀了。恐怕就是你动的手吧?怕他将你干的好事说出来,是不是?”
大长公主一把拂落手边的一只鎏小香炉,香灰如雪崩般爆开。
老女官走到瑟瑟面前, 巴掌挟着风声,狠狠落下。
"啪"一声脆响,瑟瑟的脸颊上,顿时浮起五道鲜红的血痕。
"贱婢!"
长公主走到瑟瑟面前,翟鸟步摇垂珠扫过瑟瑟的鼻尖。她掐住瑟瑟的下巴,鲜红指尖陷入皮肉,沁出细密的血珠。
"你这人尽可夫的贱人!你不会告诉我,你真对那逆贼动了心?假戏真做,看上了贱男人?舍不得他死? ”
“你可别忘了,得好处的还有你!你得了最大的好处!你竟敢吃里扒外,背叛我,敢坏我的大事!”
她抄起案上坚硬的奏折,不停狠狠抽在她的脸上。瑟瑟的脸肿起,嘴角流出了血。
她闭着眼,一动不动,任由大长公主虐打自己。
“住手!”
李霓裳一把推开殿门,疾步入内。
“是我叫她放人的!放开她!”
大长公主盯着她,九凤金冠的垂珠在半空微微抖动。
"你出去!"李霓裳命令瑟瑟。
瑟瑟双手蒙住脸,踉跄着退向殿门。
大长公主阴冷的目光刺向李霓裳:“好啊!我呕心沥血,一心只为扶持你的同胞亲弟上位,光复圣朝,你就是这样回报你的姑母?你莫忘了,当年城破,逃亡路上,若不是我——"
“我没有忘记!”李霓裳截断她的话。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你知道什么!”大长公主暴怒了起来,“你知不知道,谢隐山放虎归山,要是坏我们的大事,坏了圣朝的大事,你便是死了,我看你如何向你的父皇交待!”
“你害怕坏的,恐怕只是你自己的大事吧!”李霓裳冷冷道。
“你说什么?”大长公主的鼻翼不停张翕,“无论我怎么做,我难道不是为了你的亲弟弟——”
“罢了!姑母,我本不想说的,你既一再拿此来压我,我也不妨告诉你,我早就知道,李珑他不是我的亲弟!他甚至根本不是我们李氏的人!他的身上,没有半点我李家的血脉!”
“这一点,从你第一天将他领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便就知道得清清楚楚!”
长公主唇骤然失了血色,她长大眼睛,双目空洞洞似地盯着她,脸色白得像个死人。
死寂过后,她发髻前的垂珠突然剧烈摇晃,人踉跄着,后退两步。
"大长公主!"
老女官慌忙扑上来,将她一把扶住,随即冲着李霓裳尖声嚷道:“长公主,老奴求求您,您可做做好事!当今陛下,他怎么就不是——”
“住口!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李霓裳厉声喝止她,旋即望向长公主,放缓了些语调。
“姑母,你应该不会知道,当年在焚台上时,我与阿弟背对背帮在一起的。火因风力的缘故,向着一侧烧来。我伤的是左腿,他伤的是右腿。可是那日,李珑怎的和我有一样方向的伤痕?我若没有猜错,应是你许多年前便知道不可能找到人了,你便提早预备了一个替身,早早在他的腿上留下火灼痕迹。”
“姑母,你思虑周到,偏偏怎就这一点,你没有想到?”
老女官张口结舌。
大长公主死死盯着她,脸庞扭曲,突然,她咆哮了起来:“你胡说!你敢如此胡说八道!既然你早就知道了,为何你当时不说?你认下来,是为何意?”
李霓裳凝视着她近乎变形的一张脸:“姑母,你当真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吗?我之所以如此,甘心为你所驱,就是因为那个我七岁时,你曾保护过我的夜晚……”
她闭目,眼眶微微湿润。
“那个夜晚,你保护了我,也成为了我此生最大的梦魇。从那一天,我活着的每一天,都不是为我自己李霓裳活,是为了姑母你而活!姑母你想做什么,只要我能做到,我必会替你去做。所以,当日那个孩子,他是不是我的亲弟弟,他是谁的孩子,于我而言,又有什么区别?”
长公主大口大口地喘息,颤抖地指着她:“所以,你如今不听我的,又是为何?”
李霓裳慢慢睁目,望着她。
“姑母您自己说呢?那日与我争执后,你表面退让,实际却发密诏给何尚义,允诺他若占领河东之地,就封他河东王。那何尚义自然不会稀罕咱们封的什么河东王,但他却看到了机会,知道除他之外,必定还有别人会和他一起扑上去,趁机狠狠咬一口河东的肉。他一个人不敢,但人若多了,他自然就有胜算。你为了斩断我的手脚,还借机将李家父子都调了出去。姑母,这这样做,你觉得我会听你的吗,我应该还是听你的吗?”
大长公主脸一阵白,一阵涨红,突然,她嘶声吼道:“你知道什么!天下亡了!我这样做,有何不对!我只是想要夺回天下,如此而已!”
“天下从没有亡过!黄河可曾断流?太华可曾崩塌?你以为天塌了,山河却何曾姓李过?亡的,不过是埋在邙山下的一顶顶冠冕罢了!”
“姑母,我告诉你,你若再派人去追杀谢隐山,我就当众天下人的面,揭发李珑身份,再告诉他们,我李霓裳这祥瑞又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到时候,你什么都没有!”
长公主胸口剧烈起伏,一步步地后退,忽然,宫鞋踩住裙角,跌坐在地。
殿外的角落,李珑隐在一道蟠龙柱后,指甲深深地抠进漆木。
他惨白着脸,咬紧牙关,抬起臂,瞄准,慢慢地,弓弦绷出死亡的弧度。
就在他拇指微动,箭待离弦,一只手从后突然探来,钳住他的腕骨。
檐角的惊鸟铜铃被风吹得乱响,他心绪更是纷乱,竟未察觉瑟瑟不知何时来到身后。
“不要——”
他扭头,看着这年轻妇人向着无声摇头的哀求眼神,耳边回荡着长公主抽她脸咒骂她的话。
往日这妇人给与他的全部爱护,此刻想起来,竟叫他觉得作呕。
他是李家人。身上流着高贵的血。
他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
李珑的匕首刺入胸前时,瑟瑟的瞳孔骤然扩大。
这个年轻人,用他铁钳般的另掌,死死捂住她的嘴,将痛呼闷成喉间的血沫。
月白衫子绽开红梅,瑟瑟如断翅的鹤般,慢慢倒在了蟠龙柱下。
李珑未再多看一眼,旋即转身,弓弦再次绷紧。
隔着半透的茜纱窗,箭簇正对着殿内李霓裳的后心。
只待他射出,锋利而坚硬的箭簇便将轻而易举地穿过纱窗,钉入那个女子的身体里。
他舔了舔因紧张而干燥的唇,再次瞄准,手一松,有冰凉触感抵上他的后腰。
他的身形猛地一扭,转头看去,见瑟瑟一双染血的手,正死死交握着匕首,在用力地推进他的脊背。
在尽数没入,再也无法推进之后,瑟瑟看着他,一面流泪,一面咬牙,狠狠地旋动匕把,在李珑的身体里搅了一圈。
他在宫中惊鸟铃的叮咚声中,当场气绝,倒了下去。
李珑的弓弦"嗡"地震颤,那箭矢斜射入梁,插在上方,惊落簌簌灰尘。
大长公主和李霓裳奔出,瑟瑟和李珑一道倒在廊柱之下,两人都是满身的血。
老女官颤抖着,用手指在李珑的鼻喜爱探了片刻,颤声道:“他——他没气了——”
大长公主双目空洞,盯着血泊里的李珑,浑身瑟瑟发抖。
"嗬……"她的喉间挤出怪声,像被掐住脖子的母兽。
“大长公主!大长公主!”
"啊——!"
突然,在一道终于发出的似哭似笑的尖厉声中,她双眼一闭,向后栽倒。
老女官扑上,呼唤大长公主,见她软绵绵没有反应,呆了一呆,突然,转身又扑向血泊中的瑟瑟,枯爪般的手刚揪住瑟瑟衣襟,想要狠狠打她,寒光已至。
李霓裳拔出李珑身上的匕首,一刀划开她的咽喉。
瑟瑟月白的衫子染成绛色,胸口的血花还在慢慢扩大。李霓裳用力地压住她的伤口。
"来人!太医!传太医!"
她厉声吼道。
第164章
164
深宫内发生的那一场喋血, 迅速被掩盖了过去。
那日她的姑母因事关机密,提早清空了周围的宫人,令李霓裳顺利地暂时封锁了消息, 对外声称大长公主与少帝相继感染疫病, 一段时间内,不可理政,全部事务,暂由她代为处置。
谁都知道,李珑虽然已登基称帝, 但一应政务, 全部是由大长公主代理,他二人又关系亲密,相继病倒,虽觉意外, 却也无人生出疑虑。至于李霓裳代事,更是理所当然,无人不服。
唯一知道实情的, 只有李长寿与胡德永二人。
李霓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决定分出部分兵马, 前去支援河东南线。
李长寿收到密报后, 匆匆赶回,悲恸之余,得知要分兵支援南线, 担心洛阳安全, 毕竟,崔重晏是个极大的威胁。李霓裳告诉他,即便崔重晏当真会趁此机会来攻, 也有人会替洛阳阻挡兵锋。那人便是陈士逊。他如今应已有些恢复元气,怎可能坐视洛阳这块肥肉落入宿仇之手。即便当真兵临城下,凭着洛阳的防守,也必能支撑一段时日,等返兵回救。
李长寿领命,决定由孙儿北上,自己留下协防洛阳,毕竟,此事关乎基本,相比较而言,不容有失。
李霓裳接受。李忠节如今也已迅速成长起来,此次她姑母与何尚义之事,便是他探查所得,秘报到李霓裳跟前的。
事情议定之后,整兵完毕,这一日,李忠节领着兵马,出发北上。
李霓裳亲自为李忠节和将士送行,归来途中,转道去往平桥驿。
这里是出洛都的一处送行之地。
那件事对他的打击应当颇为巨大,接到他的归乡之请后,李霓裳并未多加挽留,今日亲自来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