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却早早堕入泥潭,此生再无任何希望了。我也算是看着公主长大的,她贵为公主,我为奴婢,二人之间,有天壤之别,然而如今情状,她与我实际又无两样。我之今日,便是她的明日。我知遭人轻贱是何滋味,比死还要叫人难过。既然命定无法改变,如今我若能为公主在裴郎君面前留住最后几分颜面,也算是不负十年主仆之情。”
“我先告退。郎君若是有事,随时可来西角门找我。”
瑟瑟向着对面之人深深再施一礼,迈步而去。
瑟瑟走后,留下裴世瑜一人,再一次地陷入了矛盾。
傍晚与崔栩冲突,他被激怒,说出娶她那样的话。然而他自己也知,那应当只是他怒气之下的一句冲口之言。
若不是为了分担兄长压力,他半点也无娶妻之念,更不用说,娶一位如此特殊的女子。
娶她,真的不是一件小事。
然而,又不知为何,瑟瑟方才那一番言语,字字句句,听来明明是在劝他不要应下婚约,他却反而好似着了魔一般,偏愈发难以决断。
裴世瑜这夜回到驿馆,双手叉于脑后作枕,仰面闭目假寐,脑海里,不觉又浮出当日客栈内她被那崔姓男子抱行的一幕。
当时他只觉刺目,看她依在对方怀中,温顺无比。
此刻越想,越觉瑟瑟仿佛没有欺骗。自己当时确实应是看错。她侧脸向里,垂落双眸,分明是一副无力反抗、不愿叫人瞧见的羞耻之态。
裴世瑜便如此闭目而卧,身影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去多久。在又一道发自远处街巷里的更鼓之声隐隐送入耳鼓之时,他自黑暗里蓦地睁目,自榻上挺身而起,摸黑弯腰套上靴履,门也不走,推开后窗,掌按窗台,一个利落翻身跳出,足底便无声无息地落到了窗外的地上。
他悄然来到了那位姑姑所言的西角门外。
当真的受着一时的意念所驱来到了此处,本在他心胸内鼓胀不停的一股冲动,似又慢慢地消失了。
他于门外的残雪地上立定,举目眺去。
那角门紧闭,上方一盏照夜灯笼随风摇摆,引他靴前雪地里的一片昏黄光晕,亦是跟着晃个不停。
他静立良久,终还是举不动那一只叩门的手,最后,转了身,循着来时之路,离去。
忽然在他身后,此时隐隐传出来一阵嘈杂声,惹他停步,转头望去。
透过高墙,他看见齐王府上方的夜空里升腾起一片闪动的红光,鼻息里嗅到随风飘来的一缕烟火的刺鼻味。他转身,奔到角门之前,拍门,却不得反应,想是门房也被失火的景象给引走,便后退了一段路,提气疾奔冲至墙下,一个纵身,借方才奔跑的余势,靴尖点踩墙面,探臂上行,凌空几个纵跃,人便灵敏矫健地攀上了墙面,高高地立在了墙头之上。
此时前方视线无遮,他看得愈发清楚。
火光似是来自后宅。
他心一跳。再无半分犹豫,跃下墙头,迅速向着火光方向奔去。
整个齐王府的人皆被这一场夜半的失火惊醒。奴仆们自惺忪里睁开眼,有的提桶,有的持盆,惊慌地参与救火。裴世瑜从乱纷纷无头苍蝇一般东奔西跑的崔府奴仆们身边奔过,冲到一道墙门之前。
平日此门关闭,后方便是齐王府的后宅。今夜此刻,门洞大开,奴仆们仓皇地奔走其间,努力运水,想要扑灭火势。
是座小檐楼失的火。他已从几名仆妇口里听出,这正是她的居所。
他一口气冲到近前。
火已将楼屋底层的门窗尽数点燃,火舌往上蔓延,灼热烟火逼面,无法再靠近半步。
裴世瑜被迫止步,焦急环顾四周,恰觅见了瑟瑟的身影,向她奔去。
瑟瑟此时也发现了他,匆匆走来,仿佛知他心中所想,不待他开口,立刻便道:“裴郎君安心!幸好发现得早,公主无碍,只是受了些惊吓!”
裴世瑜陡然松下一口气,接着,想都未想,毫不犹豫,叫她带他过去。
瑟瑟并未就他这唐突的要求而发出半句质疑,便如她也未问,他何以会在这个时刻出现在了齐王府内,只望他一眼,转身为他领路。
裴世瑜知晓了今夜这场大火的由来。
竟是世子崔栩的缘故。
他遭到齐王严厉训责,极为愤懑,不顾伤情与医嘱,喝得酩酊大醉,随后,扶墙闯入公主居所,遭人阻拦,混乱中,不慎燃起火种。
崔栩这厮,肋骨折断数根,竟还能行如此恶举,难怪有着屠夫之名,实是凶悍到了令人畏惧的地步。
瑟瑟讲完,低叹一声,沉默了下去。
裴世瑜一言未发,只随她转入一处幽静之所。
方才的火势与全部的混乱,仿佛全部都被挡在了这一道围墙外。
瑟瑟领他停在一扇半开的门前,轻声道:“公主就在里面。”
裴世瑜抬目,一眼便看到了她。
她闭着双目,人歪靠在坐床上,似睡非睡,影一动不动。
屋中伴坐几名婢女,忽然发觉门外的人,相互对望几眼,迟疑了片刻,悄然起身,低头各皆退了出去。
裴世瑜走了进去,带得一缕寒风入户,缭乱的一片灯影里,他看见她长发披乱,面容苍白,神情布满倦怠。
忽然,她仿佛有所觉察,睁开眼眸,刹时,四目相接在了一起。
她慢慢坐直身子,很快又垂落眼眸,避开了他的目光。
佳人就在前头静坐,与他近在咫尺。
而他今夜之所以会来,全是因了那个瑟瑟姑姑那一番话。
瑟瑟说,他是她的心上之人。
倘若瑟瑟所言是真,她只是被迫周旋在那两名男子的中间,那么,有没有可能,他真的可以将她带走,拯救她脱离这个瑟瑟口中的“泥潭”?
一时间,他竟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的面,亲口问她,她愿不愿随他走。
倘若她点下头,哪怕她的背后有着天大的麻烦,他亦无所畏惧。他能做她一生的倚靠。
这个年轻的,初次体察了少年恋爱滋味的裴家郎君,正是被心中冒出的这近乎热忱的念头所驱,才贸贸然地到来。
然而,此时此刻,如此情景,裴世瑜却又不知自己该如何开口。
他在心里斟酌,再次望向她,忽然,目光落在她一侧的衣袖上,盯着看了几眼,他开始迈步,向她走去。
她的那一只手,大半隐在袖内,只露些指在外,正轻轻地搭在膝上,乍看如常,然而,裴世瑜发觉在她袖口上,洇染着一片血渍。
她显然没有防备,在他已走到面前时,还带几分迷惘地仰面望他,直到他伸手,握住她那一只藏在袖中的手,她才觉察过来,低头看一眼,随即立刻后缩,想要从他的掌心里抽出。
他的握持并不如何紧,然而,指掌里,却带着不容许她躲避的力道。
“别动!”他甚至微微俯身下去,在她的耳边轻声如此下令。
“你手在流血,叫我看看!”
裴世瑜不容她的反抗,说话间,已将那一截染血的衣袖略折上了些,接着,她的手也被他转了过来,手腕向上。
她腕上的伤口,一下便映入他的眼帘。
这是刀割的伤,看着应是近日所留。这刀伤本应已止血,今夜应是方才出乱子时迸裂,又再次出血。而她自己,显是心神不宁,竟连这都没有发觉。
不但如此,就在这道新伤的近旁,裴世瑜又发现了另道伤痕。
以他经验判断,这道旧伤,应是月前所留,同样也是刀伤。
短短月余的时间里,她竟然不止一次地自残。
裴世瑜被自己的发现惊住,几乎有些不敢相信所见。
这该是如何得痛。她竟对自己下如此的手!
他慢慢抬起眼,皱紧双眉,盯着对面的女郎,指着她腕上的伤,不快地道:“为何要这样对自己?”
她脸色愈发苍白,只用力地挣臂,想脱离出他的掌控。
伴着这阵挣扎,她腕的伤处又溢出了些新的殷红的血。
裴世瑜忽然记起,她不能说话,无法回答来自于他的质问。
一个分神间,伤手叫她抽走。
她似完全不知痛感,接着,在他困惑的目光注视下,一把卷高伤臂衣袖,用一指蘸着腕血,于臂上凌乱地写下几字。
裴世瑜看去。
“离我远些。”
“你会后悔!”
殷红的字,画在她一段雪白的藕臂之上,几分诡异,却又透出惊人的美感。
裴世瑜定望片刻。
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的热流,忽然间涌上,布满他的胸膛。
他是非要将她从这里带走不可了!
他唤入瑟瑟,命她取来伤药,亲手小心地为她裹好伤腕,接着,抬起头,向白着张脸正呆望自己的公主展眉一笑,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驿馆与齐王府相隔甚远,发生在王府后宅内的火情也已慢慢变小,并未惊动此间之人。
裴曾因年岁的缘故,入夜睡得不深,加上心中又羁绊着少主的事,睡睡醒醒。
方好不容易睡着,又被一只夜猫从屋顶蹿过的响动给弄醒了。
他叹了口气,翻一个身,想睁眼瞧瞧几更,朦朦胧胧间,依稀看到榻前仿佛杵着一道黑影,登时被吓得睡意全无,猛地坐起,正要高声呼人入内,却见那影动了一下,接着,火折亮起。
裴曾这才看清,来人竟是少主,只见他盘膝坐在榻侧,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裴曾拍了拍胸,抱怨他还是如此调皮,三更半夜不去睡觉,要来自己这里吓人,却见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送上一副纸笔,要他立刻写信给他兄长。
裴曾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忽然,福至心灵:“莫非郎君是想好了?愿意娶那位公主了?”
裴世瑜不应,只放下纸笔,人从榻上翻身落地,朝外走去,行至门口,方停下道:“对了!阿伯勿忘在信中和阿兄说一声,公主并非天哑,日后她定会好起来的,叫阿兄不必过于顾虑。”
裴曾一怔,回过味来,哑然失笑,睡意也全无了。
少主性急,裴曾再清楚不过,此事也不宜耽搁。他一边点头应好,一边立刻起身下榻,笑呵呵地道:“郎君放心,我一字不落,全写上去,好叫君侯知晓!”
此为大事。
少主这边既已决定,裴曾也无多话,连夜写好信函。
送信与大队人马上路不同。信使走的是近道,从青州出发,直接往西北方向,横经博州、刑州等地,便直通君侯如今所在的太原府。中间那段路,如今虽属孙荣辖制,但只要避开沿途重要关卡,便可通过。
若是路上顺利,来回最多半个月,便能收到来自君侯的回信。
裴曾将信交给信使,目送信使连夜出发,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齐王府里,长公主很快也得报,裴曾的信使连夜动身,出发去往太原府了。
她唤入瑟瑟,微笑道:“你安排得很好。此次事情若成,齐王定也会好好谢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