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到最后,其实已经全是说给妻子在听了。
白氏转向他,二人四目相交在了一起。白氏看见丈夫微笑的目光里,分明含着几分内疚与歉意。
夫妇之间的一些往事,刹那浮现在了心上。
已是过去多年了,从前与他相识相交的旧事,却仍如此鲜活,仿佛种种,就在昨日。
成婚多年,她最恨的,便是在他那里看到有任何对她的歉疚之意。
当初分明是她强行要嫁他的,与他何干?
见他竟还是不记上回她一走半年的教训,白氏心中甜蜜,却又被惹出几分心酸,忍不住眼角微微发红。
裴世瑛看见了,立刻转向看去仍在发着呆的李家公主,待开口结束诊治,他好安慰妻子,却见对面的少女仿佛自言自语,忽然点了点头。
夫妇对望一眼。白氏立刻示意丈夫勿打断她。
李霓裳又思索了片刻。
她手头还剩几颗现成的龙兰丹,并且,上次被接去青州前,为日后炼药所需,也从那里带了培植并炮制过的美人兰原材。这些东西,她向来是随身的,这次也不例外,全妥善保管在陪嫁的近身箱笼里,东西都在。
倘若用在裴家君侯身上,剂量自然不能与自己一样,须谨慎尝试,再据效果调整。
况且,如他那样,蛊毒已是年长日久深入腑脏,更不可骤下猛药。但只要路子对,慢慢调理,如抽丝一般,假以时日,应当便能彻底祛尽余毒了。
李霓裳思索完毕,执起白氏准备的笔,蘸墨在纸上写下她方才所思,包括她对毒物的判断,如何用药,也简单提了下她与那位老者的缘分,告诉二人,对方极有可能,就是世人口中的那位“毒师”胡经。
实话说,一开始在李霓裳提出要为丈夫诊治时,白氏并不敢抱过大希望。实是这些年经历过太多次的失望了。她怎会想到,眼前这位看起来最不像是能解毒的年轻女郎,竟有着如此一番特殊的经历。
饶是白氏十来岁起便随家人走南闯北,早便练出逢变不惊的本事了,此刻也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几乎不敢相信,忘情地扑向丈夫,紧紧地抱住了他。
“裴郎!你看到了吗!她竟是那个毒师的徒弟!太好了!太好了!”说着,目中已是忍不住泪光点点,全是喜悦。
裴世瑛已是许久未见妻子显露出如此小女儿般的欢喜情态了,自然深受感染。只他毕竟沉稳,当着别人的面,也未过多表露,只轻轻环住妻子,掌心轻拍她的后背,以此回应。
白氏很快惊觉自己失态,想到叫这公主都看见了,未免生出几分赧然,忙松开了丈夫,再转目望去,却见她头也没抬,目光仍专注在笔上,看去仍沉在她自己的思绪里,应还在考虑如何用药。
白氏怕干扰到她,忙又屏了呼吸等待。再片刻后,见她又写了些字,抬起头,递了上来。
白氏接过看了,顿了一顿,转给丈夫。
裴世瑛看了眼。
原来李家公主说,她用的药本身也含毒性,且不敢保证一定奏效。虽然她会小心控制剂量,力求将对身体的损害降到最低,但不排除一种可能,那便是非但不能解毒,反而对他身体造成更多的损伤。
这个道理,白氏怎会不知。只是关系到丈夫,她关心则乱而已。向来果敢的她,此时也是无法立刻决断了。
正心乱着,忽然手上一暖,抬目见是丈夫伸来手掌,握了握她手,接着,他转向李家公主,爽朗地笑道:“是药便有三分毒。况且,我这身体看着无用,这么多年下来,该用的,不该用的,也都试过,也不见如何坏下去。公主放心用药便是,我受得住。”
李霓裳看向白氏。见她终于也慢慢点下头,便不再多言,又写下配药所需的全部器物,以及用作辅佐的各色药材。
白氏传人照单立刻准备,又亲自送李霓裳安顿了下去。当天,李霓裳便调出了第一副药。
裴世瑛身份非同一般,关系河东河西两地安危,李霓裳不敢立刻将药送出。为稳妥起见,她自己背着人,先试了一贴。
近日并非是她养血饲小金蛇的那三天。她体内算是无毒的。服药后,不久腹中绞痛,冷汗频频,随后,等到药令慢慢排出,人也渐渐恢复如初。除觉虚弱了些,并无别的反应。
她终于放下些心,当晚,将药送了过去。是夜她亦不敢入眠,唯恐那边出什么意外。幸好当夜一直平静。到了第二天的清早,天才微微亮,她起身打开房门,想到庭院透口气,这时,看见白氏不知何时竟已来了,一个人正等在她房门外的走廊里。
李霓裳本就记挂裴君侯的情况,急忙向她走去。白氏看见她,立刻也疾步走来,到了近前,告诉了她一个消息。
昨夜裴世瑛服药后,一开始确如李霓裳所言,颇感腹痛,随后下半夜,呕出些黑血,人便沉沉睡去。就在方才他醒来,告诉白氏,自己胸间那种原本发病时便挥之不去的闷涨无力之感,似乎减轻几分,人也舒服了些,想是昨夜服下的药对症,有些显效了。
白氏悬了一夜的心落下,第一时间便想到李霓裳,立刻亲自过来,想将这好消息告诉她。方才到了,又怕太早吵醒她,便不叫人通传,自己在外耐心等候。
白氏此刻的感激与欣喜之情,无须多言。李霓裳更是松出一口长气。
看来解毒方向应当没错。接下来的数日里,她根据情况不断调整药量,继续用药。
她对切脉并不擅长,从前胡经也没认真教过她这个。几天后,白氏应她之言,请来城中名医,再为裴世瑛诊脉。
那老医士是君侯府的熟人,对裴世瑛的脉象最熟悉不过,今日切诊,起初以为弄错,又再三细细地诊过,方睁目,惊奇恭喜,说君侯脉象不似往常混沌凝涩,清晰劲润了不少,此为之前从未有过的良兆。只要继续如此调理下去,何愁不能痊愈。
郎中的诊断,也印证了李霓裳的想法。再过些天,裴世瑛情状渐趋稳定,她知自己继续留下也无大用了。
她留出了部分美人兰,详细写下用药之法,请那老郎中时刻留意君侯脉象,掌握用量,随后寻到白氏,提出归程。
白氏本就对她甚是怜惜,何况经过此事,更是不舍她走,问道:“公主,你当真不考虑就此留下吗?”
“此前你若担忧不能容于人,如今也不一样了。你何止是解我裴郎之毒,更是为他们解了君侯的隐忧。他们只会对你感恩戴德。只要你点个头,往后你便是我裴家人。你的事,就是我裴家事。你姑母那里,无论她有何要求,我与裴郎皆可出面为你解决,你无须有任何后顾之忧。”
李霓裳望着白氏,唇角慢慢浮出一朵浅笑。
这是充满了感激的笑容。但也仅此而已。
接着,笑容消隐,她轻轻摇头。
白氏继续等待,李家的公主,却再无任何别的表示了。
白氏心里默叹了一声,轻声道:“也好。你的那位瑟瑟姑姑也来了。之前我给她传你消息,道你有事耽搁,她请求过来陪你,我便将她接来了,暂时安顿在驿馆。”
“你若去意已决,我便遣人去和她说一声。安排你们上路。”
这个夜晚,恰也是小金蛇的饲血日。三天前她已服丸养血完毕,天黑了下去,她沐浴完毕,将跟前服侍的婢女遣走,放出小金蛇,划腕喂血后,裹着伤处,看见小金蛇朝外游去,大约是被外面吸引,贴着墙根爬上了窗台,想从窗隙里溜出去玩耍。
养了数月下来,李霓裳感到小金蛇和自己越来越有灵犀。没有她的指令,不会胡乱攻击,更不会跑远,夜间无论躲去哪里角落,天明不必召唤,必会自己回来。
李霓裳怜它终日不得自由,被困在一支小小管洞之内,便走去,为它推窗,任它欢快扭游出去。
她也将自己双肘撑在窗棂之上,探身出去,目送它一头钻入虫鸣螽跃渐渐燠热躁动的春夜里,消失不见,唇角不禁浮出淡淡笑意。片刻后,正待关窗,抬起头,忽然,慢慢停了下来。
春月悬在青莲色的长天夜空里,静静地放出满天银白色的光晕。傍晚下过一场暮雨,庭院枝叶上的积水尚未干去,月色映照,白光烁动,仿佛淋落了雪。
此情此景,叫她忽然记起那一片白茫茫的雪中世界。风雪肆虐,一骑快马。初识的少年将她妥帖地护在身前,带她纵马奔驰在白茫茫无人的野原之中,将一座座远山,一片片莽林,不断地留在身后。
前方通往哪里,她并不知道,也毫不关心,她只知,那一刻,她仿佛随了身后那个从天而降的英俊的少年,进入了一场安宁的,便是永远醒不来也是无妨的梦境。
那种感觉,是她此生有过的第一次,想来,也将会是绝无仅有的最后一次了。
她将永远不会忘记。
此前的这十来天,她一心想的全是裴家君侯的病情,并无余暇思及别的。或是明日便将要走的缘故,这一刻,当脑海里划过那一夜的点点滴滴,她忽然变得心浮气躁了起来。
更长漏永,遥夜沉沉。
小金蛇不知何时已自己溜回,爬到她的身边,寻到个舒服角落,盘起来睡去了。
李霓裳也静静地卧着,却是毫无睡意。在她又一次闭目,眼前却不禁再次浮现出那日那道含怒大步离去的背影时,她睁开眼,自枕上爬起,娇丽身影凝坐在了帐内的昏夜里,久久不动。
这一去,倘若不出意外,她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原本,与他最后究竟是如何告的别,是喜,是怒,抑或恨,并不打紧。然而不知为何,当想到与他的最后一幕,是那样一道愤怒的背影,她的满腔腹肠便如紧紧扭结在了一起,只觉难过无比。
她的心里慢慢地萌生出了一个念头。那念头越来越是清晰,到了最后,竟如同化作冲动,是她长到这么大,从没有过的冲动。
她想去那个地方,见那个人最后一面。
就算别的全都不管,只为白氏告诉她的,他曾当众为她撒下的那个谎言,她也应当在离去前走这一趟,权且当作是她和自己的告别。
她不知这个决定是否对错,但无关紧要。
她的人生形同傀儡,本就完全不属于她自己所有。就这一次,且听从己心,去做一回。是对是错,该或不该,又能怎样?
李霓裳不再犹豫了。
她从榻上下来,一件一件地穿上衣裳,系一条最美丽的罗裙,再行至镜前,梳拢好一头长发。全部收拾完毕,她开门,走了出去,引来人,送她去往驿馆,最后,她拍开了瑟瑟的门。
瑟瑟来此已有几日,早便等得焦躁无比,突然看到她这般出现,不禁狂喜,一时之间,更是有无数的事要问她。
“送我去红叶寺。便是此刻。”
李霓裳执笔,只回了这一句,再无别话。
第41章
路上, 李霓裳留意到瑟瑟几度欲言又止的模样。第一次,她觉自己无法发声,或许未必就是件彻底的坏事。至少, 像在今夜这样的时刻, 她可以无须费神该如何为这样的行为去寻一个合适的理由。
她索性闭了眼眸,任马车带她驰在颠簸的城外郊道之上,送她去往今夜她想去的地方。
瑟瑟最后应也是放弃了任何试图探究或是阻止她的念头,到了后,命随从伴着李霓裳, 自己走去叩门。
此时已近午夜, 周围山影重重,寂阒无声,山月的一片清光,隐隐地照见前方古寺紧闭的两面山门。
瑟瑟扣动门环, 铜环击打寺门,发出清响之声,惊起了栖在附近密枝深处的夜乌。群鸟发出一阵惊鸣, 扑楞楞张翅,从浓夜里飞窜而出, 打破了古寺的深夜安宁。
隔着一段距离, 李霓裳看见瑟瑟等了一会儿,寺门开启。她与应门的小僧交谈片刻,那小僧仿佛指了个方向, 便退了回去。
瑟瑟也很快回来, 对着李霓裳道:“那沙弥讲,今天白天,城里来了一群少年, 本是来此探望裴二郎君的,也不知如何说起来,一群人后来出去行猎了,此刻仍未归来。”
李霓裳一呆,万万没有想到,会扑了个空。
她慢慢抬目,望着远处四周漆黑的山影,怔立了起来。
瑟瑟在旁等待了片刻,见她竟似不愿回转,神情惆怅,终是不忍,只得将方才一并追问过来的再说了出来。
“沙弥还说,寺院不宜杀生,更不可啖食腥膻。裴二郎君他们今夜便是回转,也不归寺,或会去往附近的夏家山庄。”
李霓裳咬唇,双眸默默望着瑟瑟。
瑟瑟怎经得住她如此楚楚之态,心里叹一声小冤家,道:“我问来了夏家山庄的路,就在后山那里,绕过寺院便是。公主若是想去,那便再送你去吧。”
夏家山庄坐落在一片山峪之中,绕过山麓,便能看见远处山庄的影。已是深更半夜,庄中却是灯火通明,又有阵阵笙歌和着纵情的大笑之声随着夜风隐隐飘了出来,传送入耳。
马车停在附近。
山庄大门敞开着,周围拴着许多匹马,一色皆是金镳玉络的骕骦骅骝。在周围燃烧的火杖光下,骏马身上的华饰烁动着灿灿的光。附近的地上,堆着玉靶角弓与各色箭囊。七八名负责看守的人围坐在一起,正在放松饮酒,高谈阔论。再往里,依稀还能看到许多健奴与婢女手捧各色物件匆匆往来穿梭的身影。
看起来,仿佛是那一群少年子弟行猎夜归,余兴未艾,正在夏家庄内举办夜宴。
门外这些人的说话之声,也清晰入耳。
“……少主大婚,竟出那样的事,实在晦气!便是将青州贼千刀万剐,也难消我等心头之恨。还有那个公主,实是害人不浅!先前城中人人都讲,公主天生祥瑞,如今看来,什么祥瑞,分明就是灾星!我还听说,那日在裴家祖堂里,少主竟还护着她,宁可受下五十鞭责。也不知那公主究竟有何狐媚本事,以少主之神武,竟也被她蒙蔽至此地步。都这样了,还吃下了如此大的一个苦头!”
这话顿时引发众人共鸣,纷纷叱骂起那个公主,为裴家少主感到不平。
李霓裳顿住了。
方才辗转寻到这里,见到夜宴的一幕,今夜那些促使她到来的勇气,便已经开始退缩了。
至此,更是又退却大半。
她感到了一阵胆怯,心里发虚,不觉慢慢后退,退到马车之畔,仿徨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