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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风雪_分节阅读_第5节
小说作者:蓬莱客   小说类别:历史架空   内容大小:722 KB   上传时间:2025-06-25 14:20:54

  “只怪我当年长久领兵在外,没能亲自管教,竟养出了你这狂瞽无知之辈,整日给我撩是生非!我再告诫你最后一回,敢再恣意妄为欺辱晏儿,休怪我不认你这儿子!”

  齐王的语气严厉而冷酷,崔栩被镇住,再不敢发悖逆之言,迟疑地问:“那当如何破局?”

  “第一便是联合裴家兄弟,第二——”

  齐王盯一眼崔栩。

  “知我今早为何叫你?”

  “儿子不知,恭聆父亲教诲。”

  齐王神色这才稍缓:“你当也知圣朝从前有位酌春公主。先帝殡天之时,她年纪尚小,昨夜被接来此处了。一早叫你,是要你随我一道过去拜见。”

  崔栩愕道:“便是从前那个有着祥瑞之名的公主?”

  齐王颔首。

  “当年刘继盛兵败,公主被你母亲接走,这些年一直隐在外面,如今长大了,将她接来。不止此,当日与公主一道幸免于难的先帝之子亦在人世,不日也将到来。”

  “为父与你母亲已是议定,由你尚公主殿下。往后,我青州便是天下正统所在,可以此为据,广召天下豪杰,光复圣朝大业。”

  崔栩终于自这突然而至的震动中反应过来,目光烁动间,快步走去将门关合,回身道:“父王!儿子有一话,长久以来如鲠在喉,今日便直说了!什么母亲,我母亲早已去了。什么圣朝,圣朝也早便亡了!那妇人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娼妇,儿子不知她到底用何手段,竟能叫父王你对她俯首帖耳!还有父王要我娶的那甚公主,我瞧也就是个小娼妇,与她姑母有何两样!她若真是祥瑞之身,何以家国还是灭了?父王你若真要儿子娶,我娶便是。只是,儿子实在想不通,咱们父子为何要给他人作嫁衣裳?当今天下,谁都可以称帝。那孙荣早年不过是个卑贱武夫,如今都敢自立,父王出身清河崔氏,最为清贵,为何不能自己也……”

  “住口!”

  崔昆挥臂,扇了崔栩一嘴。

  “再敢发这悖逆之言半句,我今日便当场杀你。”他寒声道。

  崔栩心内虽依旧不服,然而终究是不敢再发声了,只得垂头应是。

  “你又知道什么!天道苍茫,凡眼岂能窥得当中运数。祥瑞也要天命之人,方可承接。”

  他上下打量了眼崔栩。

  “换身衣裳,将自己收拾得利索些,随我来!”

  ……

  天色大亮,当第一道阳光射到齐王府邸后院的小檐楼上时,李霓裳已梳妆完毕,在长公主的陪同下端坐在位,候齐王到来。

  没片刻,伴着一道脚步之声,门内入得二人。随在后的年轻些的,李霓裳昨日在城门口透过车窗瞥见过,便是崔栩。而前方那领着他肃然下拜的,想便是齐王崔昆了。

  她起身上前,伸手扶起地上的齐王,又向跪在后的崔栩略颔首,示意起身。崔栩却仍是跪地,一动不动,只抬着头,目不转睛地盯来,双目灼灼,似当场已将她的衣裳剥落一般。

  李霓裳心内油然生出一缕不适之感,转面不再去看。

  崔昆已自长公主口中知公主至今失语,待情绪平复了些后,唏嘘谢恩道:“老臣只恨当年势单力薄,未能保得先帝与公主周全。而今侥幸仍能苟活于这乱世,自当加倍报效。老臣不敢以一代国相裴文贞公自比,然而时势倒逼,纵然不自量力,如今也当搏上一搏。倘上天助力,有朝一日能叫老臣辅助公主光复圣朝,死而无憾!”

  李霓裳深深敛衽,以表谢意,崔昆怎敢受礼,极力阻拦。又叙话片刻,自当告退,道:“事以密成。今太子未至,公主在此之事,也不宜叫外人知晓,以免生变,只好委屈公主暂时在此陋舍再住些天,待太子到了,老臣便向天下昭告,到时我圣朝复立,公主便是辅国公主,老臣率我青州万千将士全力效命。”

  言毕,崔昆领崔栩退下。

  方才来的路上,崔栩听崔昆叮嘱自己,公主至今不能讲话,心里还存鄙薄,待见到人,什么念头都无,只剩喜出望外,只觉从前见过的全部女子皆泥塑木胎,简直恨不得今夜便能洞房花烛,叫他抱得美人同归。

  此时本该跟随其父,他却仍是不舍,起身后,磨磨蹭蹭,眼依旧不停看向公主,直到发觉陪在她侧的长公主含笑看着自己,方依依不舍掉头而去。

  夜幕再一次地降临。

  崔重晏白天外出办事归来,方才入府向齐王禀事完毕,辞了齐王留饭,如常那样向外行去。路上不断有遇见的家仆向他躬身行礼。他心不在焉,似怀几分心事。当行至一道曲廊前时,不觉放缓脚步,慢慢停了下来。

  从他这方位,举目越过檐廊,能看到齐王府后院远处的半座小檐楼影。

  此前那檐楼应无人居住,入夜便漆黑一团。然而今夜,夜幕之上,隐隐显映着一扇模糊的灯窗。

  忽然,曲廊的尽头传来步足之声,他转目,看见一道身影婀娜行来,应要往后院去。正是瑟瑟。便招呼一声,待离去时,却见瑟瑟行到身前,向着自己低声笑道:“崔郎君你说好笑不好笑,世子那样一个刚硬之人,竟也生生转了性子。这可真叫百丈钢化做绕指柔了。”

  “呶。”她抬了抬手中捧的物件,压低声。

  “这是要我转进去的,说什么昨日不知她也在车中,冲撞到了,求她千万勿怪呢。”

  “嗳。他何时变得如此体贴了。当时分明我也在车中,我也吓得半死,他怎就不知求我也勿怪呢。”低声吃吃地笑。

  崔重晏看去。她捧的是只金平脱匣,内中之物应为首饰脂粉。

  “也是。”瑟瑟叹息。“似那样一个可爱人儿,我见了都要爱上。世上男子谁见了若不喜欢,恐怕便不是真的男子了。”

  崔重晏笑了笑,转身离去,走几步,身后传来一语:“对了。长公主三日后去太平寺祈福谢神。”

  崔重晏心微微一跳,步履不觉停住了。

  片刻后,他缓缓转面。

  身后空荡荡无人。瑟瑟身影早消失不见。

第7章

  太平寺在城外西山,乃崔府所供,每月只在初一十五两日允民众入内拜佛上香,其余日子,山门皆不开放。

  今日是禅寺闭门日。崔重晏隐在山门附近的一条僻静小道旁,候到日近黄昏,依然不见齐王夫人现身。白天除几名僧仆出来打扫山门,其余时间山门始终紧闭。

  夕阳斜照着不远之外那通往山门的寂静的石阶道上,耳畔也渐渐响起山鸟归林的聒噪之声。

  心知齐王夫人今日是不会来了。他迈步自隐身处走出,下山归城,却见对面的山阶道中立着一人。正是三日前叫自己来此的齐王夫人义女瑟瑟。

  他压下心内遭了戏弄的不快之感,正待到她面前盘问何意,却见她抬手,笑吟吟地朝着夕阳方向一指。循她指点,他迎着夕照微眯眼。在距他一箭之外的一座侧峰顶上,看到了一道夕阳勾勒出的隐约的女子廓影。

  齐王夫人择的会面之地,叫他颇觉意外。但再思忖,又无可厚非。寺内再清净,也难免隔墙有耳。若是齐王夫人今日邀约的目的确实如他所料,那么择在彼处,三面悬空,倒确实不必担心附近匿人。

  崔重晏收目,循着一条上盘的羊肠小道疾步而行,未到峰顶,远远便见夫人头戴幂篱,背对自己,面向着峰顶悬崖尽头处的夕阳而立。

  时令入冬,山顶荒烟蔓草,树木萧疏,晚来疾劲的山风吹得她裙裾鼓荡,显得那段身影比平日纤秀了不少,更似山巅畔的一段孤枝弱柳,随时便将被风折断,看得崔重晏也不禁为她捏一把汗,恐她失足跌落悬崖。

  正待出声提醒,夫人应也听到了身后那来自他的靴履响声,转过了身,接着,她抬臂,向他缓缓掀起面绢。

  面绢之后,是张少女的面靥。

  竟是那酌春公主李霓裳!

  崔重晏做梦也不曾想,会见如此一幕。

  今日经历,实是一波三折。饶是他向来心机深沉面如平湖,此刻亦是目瞪口呆,一时反应不过来。

  愣怔间,一阵狂烈大风卷过峰顶,附近山木簌簌,枯枝纷纷断折。他顷刻醒神,疾奔到她近前,抬腕便将她人拉进来几步。

  她似感意外,随即应便明白了他的用意,颊靥展露笑意,向他点了点头。

  崔重晏此时方意识手掌仍紧紧抓握她一只手腕,仓促地撒开手指,人也后退几步,定了定神,抬起双臂,行一道揖礼:“方才多有冒犯。公主恕罪。”

  她再次微笑,摇了摇头。接着,二人似各自怀有心事,一时相对而立,皆是不动。片刻,崔重晏恢复了镇定,此时他也终于开口,问出心中疑虑。

  “但不知公主今日唤我来此,所为是何?”

  她一臂微动。他落目,这才看到,她一只方才被衣袖掩住的手中,一直握着一只匣。

  她举了臂,将匣托送到他的眼前。

  崔重晏怎不识得此物?这只金平脱匣,分明便是几日前崔栩托瑟瑟转交进去的讨她欢心的礼物。

  她的双眸始终望着他,一眨不眨。就在崔重晏狐疑之际,她倏地扬臂,那金平脱匣便被抛向了她身侧的悬崖。

  崔重晏醒神,抢到崖前俯首望下,只见金平脱匣笔直坠落,展眼便掉入崖下一丛杂生的荒木丛里,消失不见。

  他压下内心那倍添的迷惑,慢慢转头,望向女郎道:“恕崔某愚钝,请公主明示。”

  她不应。自然,她是不能应他的。只示意他伸来一手。

  他遵她心意,向她伸去了一只手掌。

  她举起臂,自鬓间拔出一支簪子,在他依旧不解的注目中,簪尖点触在了他摊开的掌心之上,轻轻一划。

  伴着掌心随之传来的一道隐痒之感,他亦领悟了。当即凝神感受。

  她徐徐划簪,一笔一划,力道不轻也不重,簪尖最后轻轻一点,如蛱蝶采蜜毕,飞离他的掌心,随即便再次举臂,将簪插回鬓中,结束了与他进行的这一段无声的对话。

  她的回答极为简短,然而他的心房,却因这片刻前落在他掌心上的寥寥四字起了变化,突突地跳。

  一时间,他甚至疑心,是自己误认了,乃至下意识又望一眼掌心。

  他的掌心里空无一物,印记全无,连片刻前那宛如虫蚁爬过轻搔着他的奇异之感,也消散无踪。

  带着最后的几分不确信,他抬目,便对上了她的一双静眸。

  她在看他。

  刹那间,崔重晏确信了。

  “敢要我否?”

  她一字一句,如此问他。

  山风在耳边呼呼狂吹。崔重晏宛若入定,一动未动。

  他在很早之前,便感觉到了来自齐王夫人,或者说,前朝长临长公主的若有似无的拉拢。不久前受她请托前去接人,倘若说,在接到公主之前,他尚不敢十分确定长公主如此安排的用意,那么,在见面的一刻,他便不再怀疑了。

  他承认,在见到这位前朝末代公主的第一面起,他便心动了。如此的心动之感,此前是他从未有过的。他也知公主回来,必是为嫁崔栩,此为他义父齐王崔昆的目的。同样,对于三天前瑟瑟在他面前表演的那一场有意无意似的言语机锋的目的,他亦是了然。

  他自然感到了失落。此为难免。然而,与他的过去相比,此种失落实是过于轻飘,无足轻重。

  崔昆早年尚未发迹时,常以出身抬显地位,以此积聚人望。如今的天下人谈及齐王崔昆,更是将他等同于清河崔氏。

  其实崔重晏一族,方是清河崔氏内最为嫡正的门宗,自上古季子以来,历东周、强汉,世代公卿,人杰辈出,传承至今。

  他三岁识字,四岁诵文,一度被家族认为是崔家久未出现的麒麟子,被寄予厚望。倘若不是随后降临的末代黑暗,他的人生轨迹,几乎在他出生之后便已定下。虽然李氏朝廷在覆亡前的几十年间便已风雨飘摇,百余年前世宗成宗两朝的中兴之盛,在后人看来,更像是君主凭借个人之力在强扭天命,当这两位君主死后,帝国便又回到它走向衰亡的道路之上,不过,这对清河崔氏原本并无多大影响。

  在李氏称帝立国前,清河崔氏便已存在千年,是公认的天下第一高门,北方第一豪族。皇帝会改姓,而崔氏必将一直传承。他们是超脱于王朝的存在,向来如此。

  崔重晏的此种清贵,在二十年前,遭彻底打碎,被踩入了泥尘。那一年他五岁。整个家族成为了李朝的陪葬,剩他一人独存。

  不必多谈这二十年间,他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日。

  曾经因为高贵荣华与生俱来,唾手可得,所以在他眼中,此物一文不值。

  也是深知今日一切无人可倚,所以,他更为审慎,心也变得极为冷酷,乃至残暴。他可以眼也不眨地下令屠杀敌手满门,即便三岁小儿,也无法令他产生丝毫的怜悯之情。生在如此一个上下疯狂的乱世,人命本就贱如蝼蚁。

  他的义父齐王,则沉醉于在世人面前扮演前朝孤忠的角色,或许时日久了,连他自己也开始信以为真了,不知到底哪日,他将扯下面具,恢复他身为一名政治投机者的本色。且这两年,对他的防范,亦是益增,虽这防范,至今仍以温情脉脉的外衣掩盖,但以他的洞察之力,岂会无知无觉。

  齐王防范于他,他亦不怪。如此一个强权当道的乱世,多少今日的称王称霸者,昔日都是借着兵变取代上司而上的位,当今召帝孙荣,便是一个活生生的范例。齐王若真对他毫无防范,也不可能做成今日一方霸主。

  事实上,他也已做好与齐王决裂的准备了。只是,在等一个恰当的最有利于他的时机。至于那时机,是叫二人体面地结束曾经的父子关系,还是兵戈相见,你死我活,便看上天之意。

  乱世没有恩义。所有恩义,皆是互有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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