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严格来说,他连此女确切模样也没看清。第一眼是月下照面,她几乎整个人藏在裴家子的怀里,只露出张朦胧面庞。第二眼倒是白天,但距离太远,也没机会细看,就被谢隐山的人给带走。不过,这丝毫也未影响他对这女郎的印象,只觉她极美。
此刻终于得以近距离相对,他口里说着话,眼却一直在窥,借着灯火之色,终于确定,自己并未看错,女郎真真是羞煞芙蓉的一张婵娟娇面,粉雕玉琢的一副花月之身,见之叫人忘情,不禁怔了,立着话也忘说,只顾看了,直到发觉她面露愠怒,这才醒神,登时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他也要去向叔父求告,求他将这女郎赐予自己为妻。
义王陈永年曾多次私下里告诫他,天王不好女色,叫他平日亦要克欲慎行,勿再往府邸里充塞美人,免得引他侧目。他深以为然,奈何天性好色,便如腹饥之人好食,无法自控。
但是这回,不一样了。
此番只要得到此女,他便洗心革面,那怕遣散后院也是无妨,往后金屋贮娇,只与她莺俦燕侣,如此,既能得美,又顺天王心意,岂不两全其美。
更何况,此女的身份,虽然目前他还不敢完全肯定,但十有八九,她就是裴家娶的那位前朝公主。
去年冬,齐王之女被人送到天生城里来的时候,他人不在,但城中不少人见过崔女模样。
就在今夜,义王陈永年私见过他,告诉他一件事。这个与裴二关系匪浅的女郎,好似就是崔女。再联想到裴二与前朝公主联姻一事,他不得不猜测,此女极有可能就是公主本人。
陈永年的意思,倘若是真,便看机会,能否说动天王,将公主嫁他。
倘若这是真的,夺叔父仇敌所娶之女为妻,此女还是公主,不但极大地羞辱对方及其家族,对这边来说,也不失是件人无我有俾睨群雄的增光添彩之事,更不用说,她还有天生祥瑞之名,有助于稳固他的地位,增加威信。
总之,娶到她,好处多多。
他在心里盘算停当,看一眼四壁,赶忙赔笑讨好:“小娘子怎会住在这里,太委屈了!谢隐山是如何做事的!我这就引你换一居所,小娘子请随我来!”
李霓裳怎会应他。
宇文敬一顿,想了想,又笑道:“小娘子应还不知我这边的情形吧。我叔父雄兵百万,所向披靡,潼关一战天下震荡,谁人不惧我叔父之威。料不用多久,什么大召皇帝,青州齐王,还有河东裴氏,统统必将覆亡!剩下大小武夫,诸如江都王陈士逊之流,更都是些土龙沐猴之辈耳,不足一提!我叔父夺天下,如探囊取物而已!”
他靠近些,稍稍压低了声:“小娘子你还不知吧,我叔父无妻无子,膝下唯我一点血脉而已。将来他的一切,全是我的!只要你跟从我,我向你发誓,往后我必对你一心一意,以你为贵,你想要什么,我悉数双手奉献给你!”
李霓裳起初还以为他是受他那个天王叔父所遣,来这里要说什么正事,万万没有想到,他竟歪到这上头去了,越听越不像话,浑身不适,正难受着,想到裴世瑜此刻就在屋顶之上,只怕这人说的这些胡言乱语,全都叫他听了去。
他脾气不好,本就爱动不动发怒。万一又误会到自己的头上,那可怎生是好。
想到这里,她慌乱地偷看一眼屋顶那个方向,立刻站起来,指着屋外怒道:“太保自重!我和你都不认识!不知你在说些甚的胡言乱语!你快给我出去!”
她自觉语气已是极重,却不知才恢复言语能力不久,中气不足,嗓音细弱,又根本不懂如何骂人,发出的怒斥之音,听在对面这登徒子的耳里,便仿佛燕语莺啼,娇娇滴滴,又见美人灯下嗔态,也是另一番的美,极美,半身都要酥软下去,顺着她话便调笑起来:“不认识又不打紧。我今夜来访小娘子,咱们不就相熟了吗?”
李霓裳耳中听得房顶上好像起了一道轻微的咔哒之声,疑是他踩动瓦片所发,急忙站起身,自己飞快向外走去。这宇文敬一时心痒难揉,色心大作,连陈永年叮嘱他先保守秘密也忘记了,冲口就问:“小娘子你可是圣朝的那位酌春公主?”
李霓裳一愣。
这样子落入宇文敬眼里,知应是了,倍加狂喜,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也不顾了,几步冲了上去,噗通一下,跪在她的脚前,挡住去路,仰头道:“我对公主一见倾心,一面过后,便念念不忘,梦劳魂想。待我继了叔父大业,我唯公主马首是瞻!”
“对了!”
他想了起来。
“我听闻圣朝有不少皇亲王公乃至先帝的身后之地惨遭强贼挖掘,抛尸扬骨者,亦是不在少数 !待到将来,只要公主一句话,我必为他们重新修庙,以表我对圣朝敬虔之心!”
李霓裳看他越说越是荒诞,脑海里已自动浮现出裴家二郎发怒的模样,愈发心慌,更担心他怒极不顾他自己安危冲动行事,怎还肯停留,拔脚迅速绕过去就要走,哪想到宇文敬伸手,一把扯住住她的裙裾。
“求公主疼惜我一些可好!”
李霓裳何曾见过如此厚颜之人,吓得惊叫一声,浑身汗毛瞬间倒竖。
小金蛇也开始警惕起来。
然而,不待李霓裳想到小金蛇,房顶上的那位裴家子先便已是忍不下去了。
方才早在他听到这宇文敬对她口出不敬开始,便就隐怒不止。
及至此刻,更是怒火中烧。
本还在踌躇,思虑这宇文敬分量或许不够,未必就能换得自己和她一道离开。
但此刻,一股恶念突突地涌上心头,完全无法抑制。
什么生死,不过小事而已。
裴世瑜立刻便做了决定,现身拿下这厮,直接以他为人质,换她离去。待她走后,一刀捅死这厮,剩下,全看天意。
此番真若死在这里,心志难酬,固然遗憾,然而,他不会后悔。
没有他裴世瑜,北方的边关和追随裴氏的百姓们,也还有兄长、大师父以及无数的裴家将士在,他们会继续守卫。
她陷入此境,却唯他一个人而已。
为她而死,他觉得值。
裴世瑜正待一脚踢破屋顶跃下,忽然此时,院外火把晃动,疾奔来了几人,领头竟是谢隐山。
只见他奔入,迅速来到那扇门前,一掌推开房门,大步跨了进去。
“住手!”
谢隐山喝了一声,人已到了近前,两道锐利目光扫了眼屋内情景,皱了皱眉:“太保这是何意?”
宇文敬这才如梦初醒,急忙撒手,又意识到自己还跪在地上,丑态毕露,知外面应有不少人正在暗中观望,臊愧不已,从地上起来,勉强作出无事的样子,讪讪地强行解释:“这女子十分重要,是捉住裴二为叔父复仇的关键。我担心关在此处不安全,前来察看而已……”
他一顿,索性改口:“人还是我带走吧。由我亲自看管,必万无一失!”
太保秉性,谢隐山如何不知。方才便是外面的守卫将消息传到他那里的。
他不动声色将女郎挡在自己身后。
“太保放心。此事天王交给了谢某,若有意外,谢某自会向天王请罪。不早了,太保也亲眼来看过了,便请太保放心回吧。”
“今夜无事。”他又补道。
宇文敬却不肯走。
他方才改口,是想在这女郎面前挽回一些颜面,却当场遭谢隐山落脸,当着这公主的面,叫他愈发难堪。
方才自己在她面前,分明是夸下海口的,此处除了天王,便数他地位最高。
这叫他如何下得了台?
又想到平日积怨,忍不住变了脸色,发作出来:“谢隐山!你休仗着自己有些资历,便颐指气使,忘了你的身份!此次叔父受伤,全是因你保护不力!我告诉你,这女子,我非要带走不可!”
谢隐山面上不见任何怒色。
“太保执意如此,我亦无不可。只是,此事须先告知天王。如此晚了,不好打扰。请太保再等一夜,待天明我禀过天王,自不会阻拦。”
他的语气恭敬,然而,话里毫无可商榷的余地。
“你——”
宇文敬脸色涨得通红,一咬牙,正要拔刀,这时,外间又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义王陈永年已驱散周围之人,匆匆奔入,看一眼屋内情景,神色微变,径直疾行到他身畔,一把捏住他手,将那已拔出一半的刀给压了回去,接着,立刻转向谢隐山。
“太保今夜喝了些酒,方才出于对天王的关心,这才乱了分寸,做事不当,又胡言乱语几句。咱们老兄弟了,跟随天王多年,也算是太保长辈,看着他大的。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天王面上,暂且不与他计较。待天王身体养好,下回有机会,叫太保摆酒,向信王你赔罪,如何?”
说罢,横宇文敬一眼。
宇文敬方才是要在美人面前争面子,此刻冷静下来,自然也害怕谢隐山告到天王面前去,见状,急忙借坡下驴,向着谢隐山拱手赔罪。
谢隐山一开始赶到,本也无意将事闹大,言语里暗示过宇文敬,只要他立刻离去,他便当今夜什么事也没有,不会惊动天王。奈何宇文敬自己油盐不进。此刻见陈永年如此发话,思忖一番,想到天王整家族唯剩这一个后裔,也只能笑了笑,作罢。
陈永年暗松出一口气,知今夜此事算是过去了。瞥一眼那个站在谢隐山身后的公主,随即不再停留,领着垂头丧气的宇文敬走了出去。
谢隐山目送两人离去,安慰了李霓裳一句,叫她不必害怕,继续去歇。
她低着头,一声不吭。他也没在意,只当她被方才的事吓到了。
出去前,他习惯性地又环顾一圈四周,忽然,心中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这感觉很难说清,或是他多年刀头舐血练就出来的直觉。总觉此屋仿佛哪里不对。但到底哪里,一时又说不明白。正待再察看一番,这是,听到外面似有异动,立刻奔出,一愣。
只见天王不知何时,竟也来了。
他乘在一架两人抬的坐辇上,停在对面,仿佛正在看着这边。周围守夜的卫兵纷纷下跪。
陈永年带着宇文敬出来,显未料到会遇如此一幕,定在了原地,一时竟忘记反应。
如此深夜,还带着伤,天王竟仿佛又喝了酒。
谢隐山从他那方向来的风里,嗅到了淡淡的一缕酒气。
“怎的,美人还是不够吗?”天王似笑非笑。
“那就再赏你两个。明日自己去挑罢!”
他话音落下,宇文敬已是上去几步,扑跪在地,一面用巴掌轮番抽自己的脸,一面痛哭流涕。
“侄儿错了!叫叔父失望了!恳请叔父再给侄儿一个机会!侄儿发誓,明日起,痛改前非……不不,今夜立刻便遣散姬妾,往后一心一意,听叔父的话!为叔父办事!忠心不二!万死不辞……”
坐辇在悔罪和抽巴掌的声音里渐渐远去。
谢隐山看着义王领着垂头丧气的太保离去,四周寂静了下来,仿佛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他追了上去,进言道:“天王怎还饮酒?养伤最忌活血。”
说完,并无任何回应。
谢隐山无奈,只好转了话题:“启禀天王,我有些不放心,总疑心营寨万一哪里还有纰漏,又叫那小子钻了空。别的不怕,天王伤情在身,还请入夜后,无事勿出。”
天王终于冷哼一声:“你过虑了!都这时候了,还不见那小子有半点动静。不过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此番他若是真敢再来闯寨,孤反倒肯高看他一眼。”
谢隐山一顿。
“不必跟了!孤方才睡不着,出来透口气而已!”
言罢,坐辇自顾去了。
谢隐山只得停在原地,目送那一抬坐辇登上高坡,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他停在原地,望着四面黑漆漆的山寨,心中的那种不安之感,变得愈发强烈,正在费神思量,忽见天王身边的一个亲随疾步走了回来,传来一道命令。
“天王有命,将那女子带去,由天王亲自安置。”
第63章
李霓裳怎能想到, 一个夜晚还没过完,便接连发生了如此多的事。
谢隐山总算出去了,但她不及确认裴世瑜此刻人是否还隐在房顶之上, 就见他又转入。
接着, 毫无理由地,她再次被带去了那座位于高地的屋宇之中。
还是今夜她刚到过的那间书房,但与方才不同的是,外面候着一个老仆模样的人,看起来仿佛在等她。
见她来了, 将她领入, 嘱她在此等着天王,言罢,望一眼案上一只看去已是半空的酒坛,无声地低叹了口气, 愁眉苦脸地去了。
李霓裳一个人开始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