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诸多的将士尾随在马群后,很快追了出来。
谢隐山看见韩枯松领着一队上来接应的人, 夹杂在狂奔的乱马群里, 正一面退,一面向着众军士大声地挑衅。
“来呀!你们这些贼儿贼孙!你家枯松爷爷在此!来抓呀!”
他怎看不出对方目的,是想混淆视线,掩护那小……小公子与公主逃跑。
他迅速攀上寨门前的望台,在天际渐亮的曙光里, 很快, 发现那一道骑影沿着下山的马道正在疾驰,一闪,消失在了一簇浓密的树枝之后。
天王不顾满身是伤,此时也已亲自追出寨门。
他看去面无人色, 正焦躁而狼狈地寻望着四周。
他此刻想抓住这小公子的心,恐怕比那夜遇刺之时还要来得强烈。
那头被骑走的头马,是天王坐骑之一, 脚力超凡,更是认主, 一般人想上背, 必会被它掀下马背。
谢隐山惊讶坐骑何以会被那公主驯服。
直接追,恐怕不大容易。
但,论到对地形的熟悉程度, 那小公子却远远比不上自己。
谢隐山拿起望台上的令旗, 朝山脚的方向挥动,发完指令,下来抓住一匹马, 径直翻身而上,又迅速召来一队自己的亲信,从侧旁一条便捷的岔道插入东林,往山下追去。
裴世瑜带着李霓裳夺路下山。
他少小在边州长大,性又张狂,如骣骑烈马射黄羊之举,于他不过是家常便饭。
这匹头马也是不俗,虽比不上龙子,但行在山地,四蹄亦是如履平川。
小金蛇在爬入马耳后,便听从李霓裳指令,马儿发倔,它在耳道内顶撞,令其疼痛难当,顺服下来,它则静趴不动。几次调教,坐骑轻而易举便受控制。
小金蛇被她唤出收起了,但这头马早也臣服在裴世瑜□□,驮着二人沿马道极速下山,很快便将追兵抛在身后。
出山口就在前方不远外了,已能看见。
李霓裳才略松下一口气,又见对面不知哪里冒出来一支天王人马,正迅速往出山口赶去,显是预备拦截。
还没等她紧张起来,她身后之人早已看见。
他强勒马,迅速改道,策马又冲入一侧东林,穿过晨雾缭绕的林子。
就在快要出去时,李霓裳又听见侧旁传来一阵马蹄的疾驰之声。
转面,惊见那谢隐山带着人,竟从一道野坡上追了下来。
此时祸不单行。
伴着一阵湍急的水流之声,坐骑突然开始放慢速度。
李霓裳看去,发现前方横着一道涧沟。
沟面宽三四丈,也不算极深,只床沟垂直下落,沟底怪石嶙峋,春溪正急淌而过,故看去,声势不小。
坐骑奔至涧前。
以龙子的跳跃能力,这道沟涧应当能过。但这坐骑显是畏惧涧宽,停了下来,任凭裴世瑜如何驱策,也只在原地打转,不肯跃起。
“裴小郎君,此处无路!你放心,天王不会伤你们的!跟我回去,有话好说!”
谢隐山方才用令旗调来驻在山麓附近的守军拦截,料到他会从这里经过,追上后,勒令手下不许放箭,自己朝着前方高声喊话。
好不容易,两个人才一道逃了出来,裴世瑜怎信他的鬼话,扭头见他越追越近,正待策马沿着沟涧继续前行,以寻新的出口,这时,身后又传来了马蹄的奔声。
他循声转头。
在白雾缭绕的晨林深处里,一匹骏马宛如黑色闪电,穿破雾气,朝着这个方向奔来。
他一眼便认了出来。
竟是龙子!
他惊喜不已,想起昨日他将龙子留在林中等她的事。
“龙子!快来!”
他大吼一声。
骏马昨夜在林中徘徊一夜,只为等待主人现身。方才听到动静,寻奔而来,早就认出他,回以一声欢快嘶鸣。
裴世瑜驱马,回头迎了上去,待双马交错,俯身探臂,一手攥住龙子的马缰,另手箍住李霓裳腰,一个腾身,带着她顺利地转到了龙子的背鞍之上。
“闭上眼!”
“靠着我!”
“坐稳了!”
他双目紧紧盯着前方那道沟涧,对身前的女郎叮嘱道,旋即双腿夹紧马腹,策马一阵疾奔,令马速达到最快,一口气冲到了沟涧前,接着,猛然提缰,带着龙子,爆发似地,一跃而起。
李霓裳依言闭目紧紧靠贴他怀里,突然,只觉心一浮,整个人腾云驾雾似地升空而起,伴着一阵晕眩,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觉身子一沉,心跟着落了地。
她睁开眼,龙子四蹄已是稳稳地落在了对面。
此时谢隐山带着人也追到了,然而,又迟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匹不知从哪里冒出的骏马载着他二人离去。
“小郎君!小公子!不要走!”谢隐山隔涧喊道。
“姓谢的,替我给老贼传句话,下次再遇,叫他当心,小爷我要他脑袋!”
伴着一阵快意的大笑之声,裴家儿纵马疾驰,身影转眼便被晨雾掩盖,消失不见。
谢隐山胸中郁闷得险些呕血,策马在涧前徘徊片刻,无可奈何,正待收兵回去先报告天王,忽然一顿。
天王不知何时自己也已追上来了,停马在他方才来的斜坡岗头之上,坐于马背,眺望对面。
那里,烟霏露结,晨雾锁林。
早便寂阒无人了,晨雾的深处里,唯有一二道晨鸟唤晴的脆鸣之声传出。
谢隐山催马到了近前。
天王执鞭的手垂落在了马背的一侧。
含着昨夜湿寒的晨风掠着他的衣袖。他始终望着对面,人一动不动,目光惝恍迷离,如在历梦。
谢隐山不敢打扰,在旁悄然等待之际,忍不住也暗暗思忖起自己无意从那个韩枯松口里听来的半句话,费力地搜刮着残存的早年记忆。
他曾撞遇过天王与那位裴家女相见,就在那回天王向他解释匕首来历之后不久。彼时一切都还静好,年纪也小。她眉语目笑,少年的宇文世子凝目痴望。
记得也是因了她的到来,谢隐山才匆匆结束游历离去——因世子接下来忙于陪伴那少女游玩,无暇再顾及他了。
他的脑海里,终于依稀地浮现出裴家女一副顾盼生辉的眉眼。这才惊觉,这裴家子果然与她颇为肖似。
“天王!天王!”
林中忽然响起阵阵焦急的呼唤之声。他扭过头,见是陈永年等人寻了过来。
“替孤送一道信去河东!”
只见马上的天王收回目光,僵硬地别过脸,低声一字一句地道。
“你亲自去!交到裴世瑛的手上!”
“告诉他,他若是不好好回话,不能叫孤满意——”
谢隐山看见天王目光乱烁,神情慢慢转为狠厉。
“孤便不惜代价,全力发兵,踏平河东!”
天王言罢,猛地挽缰,掉转马头,撇下方追上的众人,纵马疾驰而去。
裴世瑜甩下追兵出山,此时天色大亮,韩枯松等人也顺利突围而出,两边汇合。
为防后头继续追赶,一行人不敢停留,继续沿黄河西的野道和荒原一路北上,穿过早年的京畿道,绕过这一切意外的肇始之地龙门关一带,又继续北上,进入丹州,最后抵达裴世瑜先前奔袭之时曾走过的碛口渡一带,完全地进入了裴家所控的势力范围,可以先歇一口气,待整休过后,再慢慢踏上回程不急。
当日的黄昏,一行人入了当地驿馆。
回顾这一趟经历,从她掉头北上送信起,先后经历渡河、风陵庄的围捕、逃入山中洞穴过夜,到被抓,带回天生城,直到最后此刻,终于涉险脱身。
短短不过十来日而已,却是九死一生。李霓裳此刻回想,便如同做了一场漫长的光怪陆离的惊魂之梦,即便已经梦醒,也仍是心有余悸。
这两天在路上,她全凭意志坚持,此刻终于到了安全的地方,人可以彻底放松下来,入屋之后,她顾不得整休,在踌躇一番过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又出来了,去寻裴世瑜,想请求他能否派人再去确认一下,是否已有瑟瑟消息。
那夜在风陵庄中,谢隐山到来之前,白四曾派人出去办这件事。随后就是追捕。事便没了下文。
瑟瑟双腿断了,又孤身一人,她实在是放心不下。
她疑心崔重晏已误会她葬身黄河,害怕他回到那天晚上过夜的地方之后,发起狠来,迁怒瑟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知道许多秘密的瑟瑟给杀了。
出来后,她看见裴世瑜与枯松大和尚正停在走廊里,两人不知为了何事,相互拉拉扯扯,好像在推让什么东西,边上站着此处的驿丞。忽然见她现身,裴世瑜立刻丢下人,走来问她为何还不休息,当听完她吞吞吐吐地提出这事后,点头,当场唤人交待事情,命去联络白四,又安慰道:“你放心。白四做事一向稳妥。那夜他已派出人了,应当很快会有消息。你快去休息!”
他应当比她更为疲惫,身上还带伤,还要替她排事。
李霓裳心中既愧,又是感激,也终于稍稍安了些心。回屋看见驿丞派来服侍她的仆妇也送来了热水,便去洗浴不提。
那边,裴世瑜目送她身影消失,立刻转身,追上已离去的韩枯松,一把抓住他,继续方才的事。
原来此驿甚小,平日官将路过不多,驿内只备了两间上房,其余都是大铺。今夜他们一行人至,当中最好的一间,自是留给李霓裳,剩下一间,裴世瑜与大和尚相争不下——却不是争着要住,而是彼此推让,都不愿住。
大和尚是疼爱小郎君,想他住得好些,自己粗皮厚肉,无所谓,打算去与手下一同住大间。
小郎君却更是牢记君侯教导,敬老尊贤,死活不肯,非要让给大师父不可。二人方才就是为此争执不下,将驿丞看得目瞪口呆。
“大师父,你千万莫与我客气!今夜那间房,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睡的!必须要让与大师父你!这回你劳苦功高,我又是小辈,我怎敢独占?要是叫阿兄知道,他又要教训我不知敬老!”
他一顿,转头看一眼方才她走的方向,凑上去,压低声。
“反正今夜,大师父你住最好,不住也得去住!”
这语气,听着竟是威胁了。
韩枯松只觉小郎君今夜行为太过反常,停步端详,见他神情坚决,俨然一副自己要是不答应,他就要动手的模样,再看一眼方才那公主去的方向,忽然,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转念一想,他二人是正经行过婚礼的小夫妻,睡一起是理所当然。反倒自己,有些大煞风景。
韩枯松拍了下自己额,哈哈大笑。
“知道了知道了!那大师父就不客气了。只是你小子,可要悠着点,当心身上的伤!”
裴世瑜忍着面皮微微发热,笑道:“我送大师父先去休息!”
夜渐渐深了。
李霓裳早已洗浴完毕,长发也烘干了,自己慢慢梳透,爬上床榻,静静卧在了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