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霓裳走走停停,寻到后寺北门附近,停在了一簇树旁。
这个时辰,后寺这里黑灯瞎火,唯头顶月光勉强照路,耳畔也听不到前面法堂里传出的诵经声了,四下幽阒无声。
她一个人壮着胆,等了片刻,不见任何人来,正在左右张望,忽然,身后发出一阵窸窣的脚步之声。
她转过头,惊见树后的一片阴影里,出来一人。
竟是那个谢隐山!
她知他昨天曾来求见裴家长兄,也不知是何事,应是无果而返。还以为他已离去,万万没有想到,此刻竟会出现在这里。
她后退几步,正待高声呼人,这谢隐山竟抢上一步,一掌便死死捂住她嘴,一下将她制住。
李霓裳又惊又怒,张嘴就狠狠咬他手指。
谢隐山吃痛,却未松手,在她奋力挣扎欲放出小金蛇时,飞快地道:“请公主恕罪!也请公主放心,我绝无恶意!只是劳烦公主帮个忙而已!”
李霓裳心下稍安,这才松齿问:“我瑟瑟姑姑真在你手里?”
谢隐山别无多话,只唔了一声。
“你放心,她没事,正在养伤。”他顿了一下,说了一句。
李霓裳终于从惊惧中平复了些下来,喘了几口气,又道:“你骗我出来,意欲为何?”
“请公主随我来一趟。到了,自然便就知晓。”
他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带了几分含糊地应。
别看此人貌似厚道,实际必也是个狠人里的狠人。
何况,他还是宇文纵的亲信。
李霓裳怎肯就怎么随他走,双足钉在地上,一动不动,还在想着怎么应对,要不要放小金蛇咬他,只听他道:“公主的那位瑟瑟姑姑,腿伤实在不轻,如今还是不能行路。”
“莫非公主是想要她一辈子都做个废人,就此无法行走?”
他说这话之时,语气依然恭敬,然而,李霓裳怎听不出他言下透出的冰冷的浓重威胁之意?
也不知瑟瑟当日怎就会落到此人手里。
李霓裳一时无计可施,只好跟他出了寺,深一脚浅一脚在野地里走着,本还忐忑不安,以为他要带自己去什么陌生的地方,走了片刻,结果发现不对劲,周围景物竟变得似曾相识,再走片刻,发现是白天来过的裴家祖坟的方向。
“到底谁要见我?”
她开始糊涂起来,忍不住追问。
然这姓谢的始终一言不发,只领她前行。
两地相距不远,很快便到。
当被带着返回到了裴家的祖坟地前之时,李霓裳的意念一动,忽然,隐隐似是有所领悟。
她的脚步随之停顿了一下,向着心中所想的那个方向,抬目眺去。
淡白的月光,照显出了山脚下那一片裴家先人静静沉睡着的永归之地。
在西南的一处角地上,漫生的野木槿在月下的野风里寂寞摇曳,陪伴着近旁那一位长眠于此的佳人。
李霓裳看见白天来过的那座冢前,多了一道模模糊糊的孤影。
“请公主移步。”
谢隐山不再前行,只低道了一句,旋即背过身,开始瞭望四周。
李霓裳蹑足穿行在小径之上,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口,唯恐惊扰了左右的裴家祖宗。
当最后,终于行到那冢的近前,确定背影便是她所想的那个人时,她还是感到了深深的震惊,以及,不敢置信。
那人全身从头到脚,蒙覆在一顶黑色的斗篷里,盘膝静坐在裴家姑母的墓前,正对墓碑,背影纹丝不动,看去,仿佛一尊生在墓前的石翁仲。
他怎敢如此随心所欲 ,这样就来到了这个地方。
轻世傲物,唯我独尊,已是不足以形容此人今夜的举动了。
说冒天下之大不韪,恐怕都不为过。
他在此时这般现身来此,丝毫不将裴家的活人放在眼里也就罢了,更是如在羞辱周围裴家的列祖列宗。
李霓裳停在这道坐影之后,不敢出声。
想到裴世瑜要是看到这一幕,将会是如何愤怒,她便害怕得就要发抖起来,在心里不停盼望,他自己快些离去,千万不要被人知晓。
良久,正煎熬着,终于看见那黑影微微动了一下,发出了一道喑哑的声音。
“小女娃,你那小情郎的生辰,是哪日?”
第72章
他问得突兀, 李霓裳愣了一下,才领会过来。
裴世瑜出生的日子她自然知道。不但知道,而且印象深刻。哪怕她忘记了自己的生辰, 都不可能忘记他的。
他们的婚礼日, 便是他整二十岁的日子,那日子是他自己择的,本当是他的冠礼日。
这是大婚那夜,他曾亲口在她面前说过的话。
李霓裳不明白宇文纵何以突然如此发问。
因是与裴世瑜相关的私密,她怎肯随意答给外人。迟疑了下, 正想推说不知, 只见他慢慢地转过脸来。
李霓裳这才看清,这一张面容上的神情惨淡而僵硬,在月光下看去,仿佛是张用槁木所雕的面具, 不见活气。
她被天王这诡异的模样惊了一下。
“他是不是生在孟春一月下旬某日?”
宇文纵自问自答,一字一字,慢慢地说道。
说完, 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在月下烁着异样的光。
他怎也会知道?
既知道了, 又何必再问自己。
李霓裳有些惊讶。
他与谢隐山不同。他的身份何等特殊。亲身出现在这里, 论事件之严重性,更甚于裴世瑜闯天生城。一旦被发现,可能引发的后果, 可想而知。
冒险潜来此地祭奠裴家姑母, 李霓裳觉得还能理解。但照正常之人的想法,难道不该是祭奠完毕便尽快离去,免得被人发现行踪吗?他却大费周折, 又特意将她也弄来这里,目的,竟是为了和她确认裴家二郎君生日这样的小事?
这行为,荒诞得几乎像是失心疯了……
李霓裳正觉匪夷所思,当视线无意掠过天王对面的那方墓碑之时,脑海里,突然闪现出来一个念头。
她被自己莫名生出的这种联想给惊呆了。
紧接着,便是惊惧。越想,仿佛越是可能。
这念头虽然太过荒唐了。但是,倘若不是如此,何以能解释天王这无法用常理来解释的行为?
还有!
李霓裳又想起白天发生的一件事。
在此祭祀姑母的时候,裴世瑛是叫裴世瑜替代他念诵祭文并行焚化之礼的,理由便是姑母生前对他极是怜爱。
虽然这是小事,君侯也解释过了,但当时,她还是觉得有点反常。
这种事,家中长兄既然在场,无论姑母生前如何疼爱裴世瑜,如此礼节,似乎都该由长兄操之。而在旁的君侯夫人毫无异议,仿佛此为天经地义,其余离得远些的人,如韩枯松,看去亦是不见异色。李霓裳自然便将君侯此举归结为裴家人旷达,不拘泥于世俗礼法,很快也就忘记。
然而此刻,当她再将这件反常的小事与眼前天王的异样联系起来……
“快说!”
就在李霓裳被自己脑海里迸出的这个可怕之念给弄得心惊肉跳之时,突然,耳边仿佛绽开一道惊雷。
她蓦地回神,发现宇文纵已从墓碑前直身而起,面带怒容地逼向自己,厉声吼道。
他的模样看去很是恐怖,仿佛一头突然躁怒起来,随时就要将面前之人撕作碎片的野兽。
她被吓得不轻,心砰砰地跳,下意识地不住往后退去,正待扭头逃跑,一阵夜风吹过,掠得墓旁的木槿窸窣作声。
已逼到近前的这人忽然顿住了,看一眼木槿丛,又慢慢转面,望向身后的墓碑,停了一停,只听他用懊恼的语调对着月光下的那面墓碑柔声低语了起来。
“该死!我又忘记了你的叮嘱,发脾气了。静妹你千万勿恼。我错了!我不该对她这么凶……”
他自言自语了一阵,完毕,当再次转回脸,向着李霓裳时,脸上那凶恶的表情消失了。
“小女娃你行行好,告诉孤可好?此事对孤极其重要。”
“孤知你一定知晓的!”
冲着自己咆哮的恶人没了。
眼前的这人,目中尚带几分残余的温柔之色,小心翼翼地看她,用几乎如同恳求的语调,希望她能告诉他这件事。
李霓裳早被方才那一幕看得呆住。
若非亲眼所见,谁敢想象,纵横天下呼云唤雨的横海天王宇文纵,竟会对着一面冰冷的石碑说出那样的话。
这场面,若以常理来看,该是何等的荒诞。
然而李霓裳却丝毫也不感到可笑。
她情不自禁想起在天生城初次遇见这天王之时的种种,心里几乎已是可以确定自己方才的猜测了。
不止如此,她更是断定,天王已认定此事。将她叫来,不过只是为一个最后求证罢了。
一时间,她陷入了极大的惊骇和矛盾。
对面之人等了片刻,忽然又冷笑起来:“你不说,当我不知吗?罢了,我这就亲自去问他!”
言罢,他立刻丢下她,自顾便往长生寺的方向大步流星行去。
李霓裳万万没有想到,他竟敢如此行事。
天王看去不像是在恐吓她。
以此人的性情,这样的事情,仿佛也不是做不出来的。
她不敢想象,若叫这人就这样闯入长生寺当面质问,将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