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裴世瑜以这样的方式,突然知晓此事,他又将会是如何的反应。
“你不能去!”
她的心跳得厉害,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朝他背影喊道。
“今日是裴家姑姑廿年忌日,你怎敢如此闯去,打扰安宁?”
“你问问姑姑,她愿不愿你如此莽撞而为?”
她知自己如此阻拦,几乎等同于坐实天王之疑。
但她已无选择。
天王的身形顿住了。
慢慢地,他转过面来,仿佛变作了泥雕木塑,定在地上,一动不动,自顾定睛望那墓碑,片刻后,他转过身,迈着凝涩脚步,从她身边走过,终于,走回到了他方才坐的地方,抬手落在碑上,指轻柔地抚触过镂在石上的一列字。
月光照落,映显出模糊的“河东故裴氏讳蕴静墓”的字样。
他粗粝的手掌久抚不去,仿佛篆在这冰冷坚石上的寥寥数个大字,便是此生他全部柔情的寄所。再片刻,人已是双膝落地,俯跪在了墓前,将他的头紧紧地贴靠在碑座的泥地之上,许久,背影一动不动。
四周悄悄冥冥,只有夜风拂动木槿篱墙的枝叶之声。
“静妹……静妹……”
一道压抑至极的似是哽咽的呼名之声,从石碑的脚下发了出来。
李霓裳屏息望着。
就在这一刻,当这道呼名之声入了她耳,她忽然整个人也似受了完全感染,心情变得低落无比。
孤灯挑尽,寻觅不着。再回首,只剩了己身犹在。
李霓裳不知道从前,年轻的天王与裴家姑母究竟因何死别,今日一个长眠地下,一个独游偶影,然而,望着那道长伏在冷寂冢前的模糊跪影,一种孤悬浮寄的万古悲凉之感,刹那还是将她整个人吞没。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醒神,转头,见是谢隐山走了过来,当看见这一幕后,他面露迟疑之色,似不敢再上前了,停在原地,又环顾起了左右。
李霓裳登时也完全清醒了过来。
谢隐山应是想来提醒天王离去。
自己出来也有些时候了,再不回,万一被人发现,若是找了过来,撞见这一幕,那该如何是好。
这一刻也不知怎的,她的恐慌,怕是比谢隐山还要来得厉害,一心只盼这天王快些离去。
她定了定神,犹豫一下,终于,朝前走了几步,来到那人的身后,轻声地道:“天王还是走吧,勿扰已去之人安宁……”
不料,话没说完,就见他动了一下,从地上缓缓地直起身,接着,仰面,向着横挂在夜穹里的河汉仰望了片刻,忽然,高举双臂,向天嘶声呼了起来。
“贼老天!你睁大眼,看看清楚!静妹她为我留了孩儿!”
“她为我留孩儿!”
“我宇文纵有孩儿了!”
一连三声。
夜半寂静,他这似哭似笑,似是狂喜,又似在狠狠宣泄怨恨的连呼声随风震荡,惊得附近山脚林子里的宿鸟纷纷扑腾翅膀飞了出来,发出一阵聒噪之声。
李霓裳没想到会有如此一幕,吓得心砰砰乱跳,反应过来,唯恐招来人,也和谢隐山一样,环顾四周。
万幸此处靠山,附近应是无人。
很快,随他声落,耳畔恢复了宁静。
“天王,是否可以走了?”
谢隐山望一眼附近藏着自己人手的地方,终于上来,低声问道。
“小女娃,带我去她从前住的地方!”
李霓裳的耳边,又响起一道嘎哑的命令之声。
她好不容易才压住的心跳,又蹦了起来,想都没想,立刻摇头:“不行!万一被人发现!天王还是快些走吧!”
裴家来的人,今夜虽都在寺里,但祖宅那边也是有人留守的。
“我叫你带路,你就带路!”
天王冷哼一声,语气丝毫不留余地。
李霓裳好像终于理解,为何裴家姑姑当年不要他了。
她又气又怕,却不敢发声,唯恐叫人知道,一时无计,红了眼睛,转头便冲着墓碑告状:“姑姑!你都听见了吗?求你快阻止他!”言罢,伸手就死死抱住墓碑不放,不信这个天王会这样将她强行带走。
果然,这人沉默了下去。
片刻后,李霓裳听到他低声道:“我过去看看,再拿回画,如此而已。保证不会生事,你不用怕。”
“何况,那画原本就是我的。”
李霓裳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带他进裴家的。
咬牙,仍旧紧紧抱着墓碑不动之时,听这天王又道:“罢了。我不去便是,就在此处等着。你去将画替我取来,我拿到便走!”
李霓裳依旧不肯松口。
不管那一幅画当初是否属于他所有,既被裴家姑姑取回了,便是要还,也不能经由自己之手。
天王等了片刻,显是不耐烦起来,转向一旁的谢隐山,吩咐:“你领她去!叫她将画取出交你。”
谢隐山略一踌躇,上前说道:“有劳公主,再随我走一趟罢!”
李霓裳又气又恨。
她若是不应,即便对方不会用强,拖延下去,迟早怕也会惊动人。
再一思索,她在心里做了决定。
宇文纵到来一事,万万不能叫裴世瑜知晓。但是君侯夫妇却不一样。
从君侯接见谢隐山一事便可看出,他是一位行事稳重之人。
不如假意应下,半路放小金蛇伤谢隐山,她再去向君侯夫妇报讯,由他二人定夺今夜之事。
固然她并非有意,但事实上,却助了天王确认此事。
此绝非小事,她怎敢隐瞒君侯夫妇。
至于瑟瑟,看谢隐山方才提及她时的反应,似乎并未告知天王。待事后,她再想法私下寻他商议放人之事。他若肯放,最好不过,不放,也不必隐瞒自己的难处了,只能请君侯夫妇帮忙。
李霓裳思定,便不再耽搁,假意正要带着谢隐山往附近的裴家祖屋行去,忽然这时,野地里传来一阵马蹄之声。
她转头望去,骇得魂飞魄散。
月光映出一道正往这个方向行来的匆匆骑影。
不是别人,正是此刻她最害怕见到的裴家二郎,裴世瑜。
第73章
夫人白姝君与丈夫去年各自因事, 大半年的时间都是分居两地的,不久前重新团聚,恩爱如胜新婚。不止如此, 丈夫体毒方祛仍需保养, 这些时日只要在家,一应的饮食起居,都是她亲自照料,今夜自然也不例外,白氏是一刻也不愿和他分开。
方才在法堂里, 她便留意到阿弟分心, 时不时看一下李家公主,怎不知他的心思。
且不止他,白氏越是和她相处,也越感觉到她小小年纪, 处处小心敬慎。和她相比,虎瞳简直可以称为遥荡恣睢无所顾忌了,对比之下, 对她也就越感心疼。
知她便是疲累至极也是不肯独自去休息的,故方才趁着空闲的功夫, 假托自己也要去歇, 将她带到休息的地方,安顿好后,自己便悄悄地转回法堂。裴世瑛怎肯让妻子替自己守夜, 叫她去睡, 她不去,改叫裴世瑜去歇。
裴世瑜对已去世的姑母没有半点印象。
听说在他才来人世不久,她便香消玉殒了。称素未谋面也是没错。但或因了兄长在他从小到大的成长当中, 时不时会和他谈及姑母,他知姑母不但是位潇洒超逸不逊须眉的才女,更曾在裴家最为飘摇之际站出扶持兄长,并且,她极是爱他,心中对这位姑母自然充满亲切敬意。
不过是守一夜而已,他不会去休息的——只是,他也有点想她。
前几天在家中,他竟感觉处处拘束。想念她在怀中的感觉。
何况,回去后他就要出门,和她见一面少一面。方才见阿嫂回了,又叫自己去休息,便顺势出来,打算趁这机会溜过去陪她,趁这难得的机会,最好能抱一下,他再回来继续守夜。却没有想到,到了她住的地方,不见人,叫出留下陪她的鹤儿等人询问,几人茫然,再问附近值夜的虎贲,连虎贲也是不知她的去向。
她应当不在寺中了。
裴世瑜很快从惊慌里镇定下来。
她的衣裳全部穿在身上,房门和窗户闭合,屋中无任何她挣扎或是反抗过后留下的痕迹。并且,守卫就在附近,若有外人进入将她劫走,一进一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没有任何动静。
最为合理的推断,应是她自己不知出于何种缘故,避开守卫,出去了。
怕她或有不便叫人知道的隐秘,裴世瑜未惊动兄嫂,只悄悄叫来一队自己的亲信虎贲,随他一道,从距她住处最近的后寺出来找她。
长生寺距裴家祖宅不远,后方是大片的野地。裴世瑜与手下分头后,骑着龙子,在附近转了一会儿,又扩大范围,始终不见她的人影。
夜间风凉,他身上衣裳也薄,人却早已汗涔涔了。
他停了下来,正在焦急地环顾四周,这时,在旷野的深处里,随风隐隐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声,听去,仿佛有人正在大声喊话。
距离有些远,他听不清楚,但从风向判断,声音似乎来自祖坟那一带,立刻便赶了过去。
夜空月色如镜,还隔着段路,影影绰绰地,他眺见前方有几道人影立在姑母坟地的前方,便纵马疾驰到了坟地外,握紧剑,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向姑母冢地奔去。到了附近,看见一道女郎的身影,正是他要寻找的李霓裳,然而,那在旁之人竟是宇文纵!
此人今夜虽披乌袍,装扮与往日迥然不同,但便是烧作了灰,他也不会认错的。
一时间,他心中惊诧可想而知。只是暂也顾不上别的,先冲到了她的身旁。
“你怎样了?你没事吧?”
李霓裳急忙摇头:“我没事。”
裴世瑜这才微微吐出口气,擦一把额头热汗,随即将她拉了过来,带到一旁,低声问起话来。
“方才到底出了何事?是你自己出来的吗?你怎会和他们一道在此?方才我不见你人,到处找你!你真的没事吗?他们有无胁迫你?”
他向着她,又是一连串的发问。
今夜发生的事,实在太过周折了。
李霓裳方才想好的应对,因了他的到来而骤然打乱。她思绪纷杂,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谢隐山上前一步,行礼恭敬道:“见过少主。今夜是有事,谢某才将公主请出说话的。事出有因,未来得及知照令兄与小公子,还请恕罪,但天王对公主确实也没有恶意,请少主放心……”
“住口!”
裴世瑜面露怒容,猛地截断他话,指着已被他护在身旁的李霓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