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替你了结你和那姓崔的事。昨日我留他性命,放他去了!往后你不再欠他什么!你和他更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转过面,望向身后的她。
“剩下的,只是我与他的事!”
“将来他若再犯我手上,我必将他碎尸万段!”
他切齿说完,将那只僵在自己衣下的手轻轻地抽了出来,接着,站起身。
“还有,我也想明白了。你此前嫁我,确实是缘名失实。我若不明不白就要了你,我裴世瑜算什么东西,往后又如何立足于世?”
“今日我就动身,去和你的姑母说清楚,也替你彻底了结你和她的关系!”
“你等我回!”
他说完,将李霓裳的衣裳连同被衾一道拉回到她肩上,又抚慰似地,拇指轻轻抚了抚她两瓣如失色蔷薇似的唇,随即整理好行头,最后操起匕首插入靴靿,全部收拾停当,快步离去。
第84章
定下东行计划后, 裴世瑛早早就为弟弟打点好了出远门的一切事务。从路线、沿途接应、消息传递乃至盘缠、伤药等这种细枝末节,无不考虑周到。
其中最为重要的随行,虽是裴世瑜自己从五百虎贲亲兵里选出来, 无一不是久战沙场随他出生入死过的锐士, 但裴世瑛还是将自己的亲卫队长侯雷也调来加入。他不但对裴家忠心耿耿,更兼熟悉道路,老成持重,此行跟在弟弟身边遣用,最是妥当不过。
然而, 即便安排已是如此周到, 还是有人放心不下。
此人便是大和尚韩枯松。
为免引出任何与公主有关的不必要的猜疑,裴世瑜此行连本家的那些叔父叔祖也是全然不知。
他是除裴世瑛夫妇之外唯一知晓裴世瑜去向的人。
原本他也未被告知,只道裴世瑜有事要出去一趟,并没放在心上。这两日他人在红叶寺里, 昨夜听到细作消息,放心不下,一早便赶了回来, 在城外的路口,撞见一队虎贲整装待发, 知是要与裴世瑜同行的, 一问,果然如此。
他关爱徒弟,自然停下, 叮嘱了几句, 叫众人务必上心,在外保护好少主,尤其是, 有事千万不能全部由着少主脾气行事。众人叫他放心,说侯副将也会同行。
侯雷极得君侯信任,娶的妻是夫人身边的鹤儿,平日几乎就是君侯的影,从未见他离开过。这回到底是要去往何地,君侯竟安排他也同行?
大和尚再问要去何方,众人却又不说。
纵然裴世瑜早已领军作战,独当一面,但在大和尚的眼里,他依然是从前那个长不大的风风火火的少年。又见众虎贲话说一半,怎能放心,急匆匆地赶了过来,看见君侯与少主停在庭中,正在话别,侯雷果然立在一旁,立刻上去,开口便问虎瞳要去哪里,所为何事。
裴世瑛知大和尚的性情,此事既被他撞见,他又关心,不说他恐怕不会罢休,然而又深知他嘴。
上次就是因为他失言,惹来了宇文纵这尊大佛,险些弄出大事,这回更是事关李家公主,怎敢叫他全部知晓,便含糊提了一下,说去青州有事。
“青州?那边如今正不太平,虎瞳这个时候又去作甚?”韩枯松追问。
就在几日之前,裴世瑛刚收到飞鸽传书,送来青州那边的最新情况。
江都王陈士逊用兵如神,出其不意,利用孙荣与齐王相持的矛盾,设计引两方冲突,自家黄雀在后。不过短短一段时日,便连奏凯歌,顺利拿下宿州和徐州。
如今乘胜追击,正在攻打沂州。
齐王此前一心占稳宿州和徐州,将注意力都放在孙荣那里,又料定孙荣如今掣肘颇多,一时不敢和自己翻脸,因而,并未做好全力应战的准备,对此前一声不响的江都王更是没有多少防范,且实话说,也没真正将对方放在眼里。他没想到,江都王竟如此横插一脚,猝不及防,节节败退。
一旦沂州失守,青州便岌岌可危,而齐王实际并无多少可据之地。
江都王偏安已久,此次突然犯难,显是有备而来,更有传言,他实际已投效天王宇文纵。
也就是说,青州如今三面是敌。这一回除非齐王与孙荣再次和解,孙荣出兵助他,否则,他应当很难全身而退了。
韩枯松的嘴缺个把子,头脑却是极好,问完,面上露出狐疑之色,望一眼沉默着的裴世瑜,忽然,想到唯一的一个可能。
“莫非是不放心那个长公主?虎瞳此行过去……是为保护她?”
他瞪大双目,又问。
既已被他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裴世瑛只得点头,随即压低声提醒,勿将此事说出。
韩枯松一口应下,叫他放心,“我晓得!”接着立刻又道:“人带得太少!我也要去!”
齐王不用说了,难保狗急跳墙。那个陈士逊和君侯的关系,更是一言难尽。万一叫他知道少主过去,意图对他不利,也是难说。就算最后有君侯夫人保底,劳动夫人,怕是不美。
“大师父你不用去!”
不等裴世瑛开口,裴世瑜自己便当场拒绝,见他还要再说,道:“当真不用!我还嫌人多了!”
他平日常独来独往,此次原本也只带上七八人而已,最后扩成二十人,确实是裴世瑛强制。
“何况大师父你太吵了!”
见韩枯松似还要坚持,他又加上一句。
韩枯松被噎了一下,瞪他一眼。
裴世瑛责备弟弟,随即转向韩枯松:“多谢大师父对虎瞳厚爱。人手确实够了。何况咱们这边也需大师父的助力。”
如今局面复杂,河东与孙荣的交界之地随时也有可能发生异动。韩枯松只好作罢,然而终究是不放心,想了想,说自己有话要私下叮嘱,将裴世瑜拉到一旁。
“大师父还有什么事吗?”
裴世瑜已全部准备妥当,只待她和阿嫂过来,最后辞个别,便立刻动身出发。
韩枯松迟疑了下,还是说道:“你要当心长公主!”
他顿了一下。
“那个娘们,真不是盏省油的灯。别看她如今寄人篱下,论阴险狡诈,蛇蝎心肠,她和齐王匹夫是旗鼓相当,谁也不输给谁!否则她怎么能把她侄女当诱饵来勾你上当?”
“大师父!”裴世瑜面露不快,“不许你这么说阿娇!”
韩枯松改口:“是,是,你勿恼!我不是说小公主不好。我说在说这个长公主!她自己早年过得不顺,便恨不得全天下人都和她一样,不对,最好比她更为悲惨!虎瞳你一定要当心她!”
他扭头看一眼裴世瑛,见他和侯雷在说话,将裴世瑜又叫到更远一些的地方。
“我晓得,你此行全是为了公主。我有一策,保证你往后再无烦扰!”
“何策?”裴世瑜问道。
韩枯松抬臂,做了个砍杀的动作。
“青州那边不是乱起来了吗?你到了后,不如找个机会干掉她,就说没遇到,她死在乱兵阵里了,谁知道真假!”
裴世瑜沉默了下去。
“你听我解释!”韩枯松继续劝说。
“小公主自然是极好的,我一开始误会她,是我不好。但她这个姑母,不是我说,就是个累赘!不是大师父不解风情。冒犯说一句,小公主再好,有如此姑母,你娶到她,未必就是好事——”
见裴世瑜皱眉,又要开口,大和尚摆了摆手:“你先听我说完!”
“长公主委身齐王,又用侄女联姻,图的是甚,不用我说,你想必也清楚。就那么点事而已!除非咱们供她,把挣下的家业全都给她,否则,只要她在,迟早必会连累咱们!”
“我这一趟就是代阿娇去的,就是和她把事交待清楚!”裴世瑜应道。
大和尚面露不以为然之色:“君侯当真认为能交待清楚?我看未必。”
“便似你当初从青州传回消息,说要娶李家公主。我不信君侯那时当真赞成,只不过,他知你属意那女娃,不愿拂逆虎瞳你的心意罢了!你大师父我说话直,你要怪便怪,怪我,我也要说!如今事又来。倘若她只要些咱们给的起的,看在公主面上,君侯必定不会吝惜,但若哪天,她要的是咱们的地,咱们的人,到时怎么办?也都给吗?”
“李家那女娃,若当真能狠下心,不管她如何,那也罢了,只是我看难。到时候,虎瞳你夹在中间……”
大和尚的脑袋晃得仿佛拨浪鼓。
“总之一个字,难!反正她不死,后患无穷,你小子也别想有好日子过!还不如趁这天赐良机,你去除掉她!退一万步说,就以她对咱们曾经做下的事来论,杀她也是天经地义。就算是老天爷来了,也判不了我们不好!”
裴世瑜慢慢摇头。
“不行。此事阿娇不会点头的。我若真做下,她不会原谅我!”
韩枯松气得顿脚:“谁叫你告诉她?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这时,伴着一道女子渐渐行来的裙钗擦动与步足之声,两人立刻噤声。
“我知大师父你为我好,但往后不要再说这些了!”
“我尽力而为便是!”
裴世瑜最后低声如此说道,在韩枯松投来的恨铁不成钢的目光中,转头朝已过来的白氏唤了声阿嫂。
韩枯松看见白氏带着几个婢女来了,身影出现在门廊后,立刻面露笑容,也唤一声夫人,随即暗自叹气,退到一旁。
白氏笑着走上来,说天气转暖,他这一趟出去,时日怕不会短,给他备了两件夏衫,昨日忘记收入行装,方才走到一半,才想了起来。
裴世瑜道谢。
白氏看了眼左右:“阿娇呢,怎不见她?”
一早起身后,李霓裳便和白氏在一起,也一道出来送行。这衣裳是白氏亲手归置的,怕婢女拿错耽误时辰,想着离别在即,阿弟和她应当有很多话要说,方才便叫李霓裳先来。不想这会儿自己都到了,还是不见她的人影。
裴世瑜环顾四周。
白氏正要打发人回头去找,一抹身影已是及时出现。
李霓裳匆匆上前,为自己的迟到解释了一番。她方才走路,不小心闪了下脚,找个地方坐了一下,这才迟了。
“已是无事。阿嫂放心。”
她微笑道。
白氏看她走路样子,确实不见有异,点了点头,领着众人先便去了,剩他二人说话。
周围的人一走,她便垂下了眼眸。他也沉默了下去。
气氛仿佛一下变得怪异了起来。
“你的脚,真的没事吗?”
片刻后,裴世瑜打破沉默,轻声问她。
李霓裳依旧垂目望地,只微微点了点头。
裴世瑜注视着她螓首微垂的模样,脑海中浮出了今早的事。
他竟拒绝她。
倘若几天之前,如今的他去和他说,他会拒绝她,他定会以为是自己吃错药。
然而此刻,他没有后悔,半点也不觉后悔。
心中的一股火气,直到此刻,仍是没有消解下去半分。
就在昨日,他明知崔重晏就在大石之后,只要走过去,便能轻而易举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