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如此小心翼翼,前所未有。
李霓裳胸中似有暗潮在缓缓地满涨,堵上了喉头,直至眼眶。
“你在想甚?”他似有所察觉,端详着她的神色。
来时的路上,曾因他描述而对将来生出的全部的憧憬和喜悦,已是消散。
李霓裳整个人被一种无言以表的伤感攫住了,无法承接他投来的关切目光,眼睫抖了一下,垂下眼睑。
他为何如此好。他越是好,她心中那莫名的悲伤之感便越发如潮,已是将她整个人彻底没顶。
他看了她片刻,眼神渐渐变了。
“可是你的姑母出尔反尔,不许你随我回河东?”
李霓裳闭了闭目,摇头。
“她没有。”她低声道。
“她答应了,许我走。”
“真的?”他仿佛仍带疑虑,紧紧地盯着她。
李霓裳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终于对上了他的目光。
“真的。”她应道。
他又看了她片刻,确定她并未对自己说谎,松下了一口气。
“如此便罢。”他说道。
“既是误会,明日我便与谢隐山说,叫他放人,让他们都走吧。”
李霓裳沉默着。
他看一眼她,略一思忖,也不知何故,忽然又改口:“不必等到明日了,不如我这就叫人去说一声,好叫他们收拾停当,早些上路。”
“我瞧那个胡德永急得很,应也巴不得快些离去。再拖下去,万一天王又改主意,怕是想走也走不了。”
又解释了一句,他安抚似地轻轻拍了拍的她的背,叫她先休息,随即翻身下榻,快步离去。
次日,天黑了下来,瑟瑟跟随鹤儿入内,来到了李霓裳的面前。
瑟瑟是来和李霓裳告别的。她在外等候片刻,便被领了进来。
并没有分离应有的任何悲伤或是不舍。
瑟瑟平静地告诉李霓裳,他们已预备完毕,明早便会在胡德永带来的一队人马的护送下,出发北上,去往李长寿所在的北方。
说完说些,她便闭了口,李霓裳亦未多问。两个人都陷入了异常的沉默,相对无言。
在对坐许久过后,李霓裳抬目,望向鹤儿。
她应是预先得过某种吩咐,从瑟瑟入内之后,便一直以服侍为由,停在角落之中。此刻收到李霓裳的目示,踌躇了一下,终是不敢强留,迈步,慢慢退了出去。
“是姑母叫你来的吧?”李霓裳道。
“她是还有话,要你带给我,是吗?”
瑟瑟望了她片刻,开口。
“公主,这或是上天赐下的叫你改命的唯一一次机会。你一定抓住。”
她凝视李霓裳。
“走罢!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头!”
她说完起身,向着李霓裳行了一礼,转身而去。
谢隐山远远地立在外,看见那道身影从公主的居处走出,并未立刻离开,而是改道转去暂居在旁的那位姓陆的老御医的所在,略一迟疑,便跟了上去。果然,见她去了那里,陆医诚惶诚恐地迎出,二人立在角落里,也不知她说了什么,陆医忽似悲伤不已,下跪在地。她将人扶起,递上一小包不知为何的物件,又向着陆医深深地还了一礼,随即匆匆离去。
谢隐山沉吟了片刻,见那陆医在她走后,似依旧难掩悲伤,仍停在原地目送,便走了上去。
陆医拭去眼角的泪痕,正待转身入内,看见谢隐山到来,急忙拜见。
“瑟瑟娘子方才找你,说了何事?”谢隐山径直便问。
在她被陆医认出之后,谢隐山曾另寻了一个机会,又向陆医求证她的身份。老医当时原本不敢再多说什么,但禁不住盘问,又吐露了些关于那蒋家女儿的别事。
据陆医之言,两家议亲虽是戏言,但也并非完全戏言。
陆医有一侄儿,自小文武双全,蒋女和他从小认识,青梅竹马。不料有一回,她跟着父亲入宫之时,被长公主看中。长公主喜她聪明伶俐,生得又玉雪可爱,将她要去,带入府中养了起来。陆家自此不敢再肖想什么婚事,但陆医知这一双小儿女的友情依然甚笃,侄儿甚至立志将来要投考宫卫,就是为了能和她时常见面。后来长安生变,待到陆医回来,寻她已是不见,侄儿也一并失联,不知当时就死在大乱之中,还是侥幸逃命,如今人还在哪个不知道的地方活着。
那夜认出是她之后,陆医原本想向她询问侄儿的下落,不想当时,她不但矢口否认身份,又那样发怒,陆医以为或许真的是自己认错了人,更不敢贸然开口问这些事。
此刻信王发问,陆医知她方才来找自己一事,应已被看见了,又勾出一阵伤感。
“她就是蒋家女儿,我未曾认错人。”陆医道。
“她方才过来,是和我说,我那侄儿后来与她遇过,当时他已是末帝麾下的尉官,护着末帝出逃,几年之后,不幸死于兵乱。”
陆医捧出方才她递的物件。
谢隐山瞥一眼,见是用手帕包起来的一些金银和小首饰。
“她给了我这些,叫我早些辞事,回乡养老……”
陆医忍不住哽咽出声。
谢隐山转身便疾步而去。
第98章
“吁——”
随着车夫口里发出一道勒马之声, 车停在了潼关镇口道旁的一所旧驿的门前。瑟瑟与随她同行的曹女官从车中下地。
因明日便将动身离开,长公主以及前来接应的胡德永一行人今夜都已迁到此处。
方才瑟瑟入内见李霓裳,老女官本欲同行, 奈何公主不允, 只能等候在外。
回来的路上,老女官不敢发问,但一直在暗中窥探瑟瑟的神情,疑心她并未与长公主同心,脸色有些难看, 此刻下车, 再也不加掩饰,盯了一眼瑟瑟,将她丢在身后,急匆匆地抢先朝里而去。
瑟瑟步伐如常地走入驿门, 朝着一扇透着昏光的门行去。
潼关因其战略要地的位置,在过去的一二十年间,曾多次易主。每一回易主, 便意味着新一轮的战劫。多次下来,这间曾在前朝有着西关第一驿之名的著名大驿早已残破不堪。
胡德永和几名与他同样须发斑白的老叟正焦急地等在门外。一路辗转, 一来就被强行剥去衣冠投入监牢, 虽虚惊一场,但个个蓬头乱发,缺衣少帽, 形貌狼狈无比, 哪里还有半点昔日紫衣金带的宰臣风度。终于看见瑟瑟现身,胡德永急忙迎上,焦急追问:“如何?公主可被你说动?”
瑟瑟恍若未闻, 双目望着前方,从几人身侧走过,入到门口。
门后的这间屋子,地面潮湿,墙壁泛霉,四壁空荡荡,剩几张残旧床案,门框和窗棂之上,布着不知因哪一战而留下的纵横交错的刀剑砍斫印痕。
长公主背身向里,正卧在榻上,只露出来一堆打结的乱发。
瑟瑟入内之时,先于她进的老女官正趴在床榻之上,将嘴凑到长公主的耳边,在和她低声说着什么。听到瑟瑟脚步之声,老女官扭头看她一眼,闭了口,起身立在一旁,用带了几分仇恨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她。
“禀长公主,婢子回来了。”
瑟瑟向着榻上的背影禀道。
那影一动未动,似是睡去。
屋中落针可闻。片刻后,老女官的切齿骂声忽然响了起来。
“你这贱婢!别以为我当时不在近旁,便不知你都干了什么好事!去的路上,我是如何吩咐你的?你究竟和公主都说了甚?你的眼里,到底还有无长公主?”
瑟瑟朝长公主的背影跪了下去,叩首。
她不停地叩,用力极大,额头碰地,发出不绝的沉闷撞击之声。
夜风从破窗的缝隙里灌入,昏淡的烛火被吹得几欲熄灭。伴着瑟瑟额头叩地发出的响声,长公主拖在脑后的乱发堆里也发出一阵咳嗽之声。
她越咳越是厉害,到了最后,咳得整个人都蜷曲成了一团,痛苦得似要将整一副肺腑都咳吐出来。
老女官慌忙又冲到榻前,一面为她揉着胸背,一面低声呜咽起来:“苍天怎不开眼!怎的就这么命苦!全都是没有良心的人!这可如何是好……”
屋外此时不知是谁跟着发出一道泣声。很快,胡德永等人全部跪了下去,朝着门里也竞相哀哭起来。
一时之间,屋里屋外,愁云惨雾,耳边只充斥着痛苦的咳声和悲伤绝望的哭泣之声,气氛压抑得令人无法呼吸。
瑟瑟仍在不停叩首。额头开始破裂,血丝渗流出来。
长公主的咳声终于停了下来。老女官倒来一盏茶,将她扶坐起来,待喂她饮水,长公主未动,只凝视着榻前仍在朝着自己闷声磕头的瑟瑟,微牵唇角。
“不必如此。你起来吧。”
她的声音平淡,因咳嗽涨得额侧布满了紫色青筋的一张脸上露出微笑。
“天不助我,叫我落到如今这个田地,生死全在他人一年之间,莫说前途了,便是性命也是难保。我知你已另有贵人,竟还肯回来随我,于我而言,已是万幸。”
“你何来过错?起来吧。”
她的声音传到门外 ,胡德永等人的哭声变得愈发悲切起来。
瑟瑟流泪,额血缓缓流下,与泪混在一起,面颊血泪斑斑。
她依旧叩首。非但不停,反而比方才愈发用力。咚咚撞地。似欲叩死在此地。
这时,屋外的悲切哭声低了下去,很快,戛然止住。
“拜见信王……”
胡德永等人似含几分恐惧的颤巍巍的声音传入,唬得曹女官脸色跟着微变。
“砰”一声,紧跟着,门被人一把推开。
果然是谢隐山来了。
只见他大步入内,沉面走到那跪地女子的身侧,将她从地上一把拉起,不顾她的挣扎,拽着强行便带了出去。
胡德永领人依旧跪在门外,看着瑟瑟被他带走,急忙爬起来,待问究竟,却见他神色阴沉似含怒气,一时胆怯,又退缩回去,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被他带走不见,相互对望几眼,愈发伤感起来。
瑟瑟起初奋力挣扎,然而如何挣脱得开,被迫随他行了十来步路,发觉手臂被他五指攥得紧紧,以致于到了疼痛的地步,便停了挣扎,任由他带着,跌跌撞撞地出了院落,转到一条空旷的走廊之上。
走到一半,他似再也压不住怒气,猝然停步。瑟瑟不备,踉跄着继续前冲了两步,险些撞到他的身上。
才站稳了脚,她抬起头,借着附近灯笼的光,见他神色阴沉地看了过来,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停定。
很快,瑟瑟见他抬臂伸手,似欲替她擦拭面额之上的血迹,立刻扭开脸,侧过身去,低下头,自己摸出一块手帕,胡乱抹擦了起来。
谢隐山看着她,方伸出的臂在半空停了一停,慢慢放落,脑海里也浮现出了刚遇到她时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