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伯清哼笑一声。
郭淮小心翼翼捡起地上的名录,展开,便听头顶缓缓道:“浚县县令卢德海是上中?他治下那出暴乱才消停几日?他那颗脑袋还能长在腔子上,已是皇恩浩荡,还要擢升不成?”
郭淮冷汗直流,颤颤道:“这考核乃是考去岁,去岁卢大人政绩还是不错的……”
话讲到一半,对上吴伯清冷戾的视线,郭淮便再接不下去。
吴伯清道:“右侍郎出缺,瑞王原本还荐了你,可你瞧瞧你保的人……你不该在吏部,你合该去兵部!”
说完宽袖一甩,便要走。
郭淮慌了,噗通一声跪到在地:“吴大人留步!”
吴伯清缓缓回身,午时的日头照在他身上,像照着一块万年寒冰。
“吴大人息怒,下官……下官思虑不周,待下官……”
“思虑不周?”吴伯清勾起一抹冷笑,“你是思虑过多!想着谁都不得罪,谁都讨好,本官在朝三十多年,我告诉你,如此只会死得更快!”
郭淮鬓角淌汗,他跪近几步,一把将那名录撕了,叩头道:“下官知错了!下官……下官也是……”
“也是什么?”
吴伯清打量他吞吞吐吐,换了副绵软口气道:“瑞王夸你忠心耿介,我知此并非你的本意,你可是有何把柄被人捏在手里?”
“吴大人……”
“卢德海一个八品小吏,有何要紧?可你被要挟一次,便终身受制于人,你可明白?”
郭淮睫羽频眨,眼底泛红,气息不稳。
“你在此任上三载,为瑞王殿下出了不少力,想来瑞王殿下知晓的消息,
康王殿下也有一份吧?”
郭淮心头一沉,望向头顶那道寒刃般的目光,竟不知该为自己辩解什么。
他垂下头,似下了很大决心,突然用左手握住了右手三指,只听“咔嚓”几声弹响,疼得额头冷汗簌簌,嘴唇都在哆嗦,语不成句道:“下官上有老母,下有稚儿,恳请大人看在我曾为瑞王殿下效力多年的份上,留我一命!”
“你手已废,自是不能为官,我和瑞王亦非不念旧情之人,可你想过没有,如此你便能安然脱身了?搜集百官私历罪证,还编纂成册,这是多大的罪过?便是我不追究,康王能放过你?”
话已挑破,不知是心死还是剧痛,郭淮除了浑身发抖,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吴伯清缓缓蹲下,凑近了道:“要想你的老母、稚儿都能活,只有一条路,扳倒他,去了这个隐患!”
郭淮心头像是被重锤碾过,牙齿打颤道:“康王确攥着一些官员把柄,名曰黼黻阴鉴,可并非下官所书,下官只提供过一些线索而已,下官自己也在上面,还望大人明鉴!”
“我信你,那等东西单是你也做不来。为朝廷安宁计,为百官福祉计,这等诡谲之物绝不能留!”
“大人要我如何做?”
吴伯清双目囧囧,一字字道:“御前揭发!”
郭淮猛吸一口冷气。
“是,如此你必然活不成,可你的老小,或有一条生路。你好好想想,你已无更多选择了。”
“可……可下官空口无凭……”
“你放心,只要你捅破这层纸,后面的事无需你操心!”
郭淮深知这位吴大人手段,并不比康王李茂更仁慈,他哆嗦着重重叩倒在地。
吴伯清唤来门外小厮:“扶郭大人去治伤!”
郭淮被扶出去,内堂的李享沉着脸踱出来,竟有些后怕:“看来严彧所言不假,竟真有这种东西……我这五哥,是何等样的神奸巨蠹!”
吴伯清嘬了口茶:“严彧也不一定真心助你,他和平王眼里只有陛下,可不是好拉拢的人!”
“他做这些确非想要投靠,一是为答谢我将他从康王府里捞出来,二是因为他恨李茂,俩人已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他绝不会眼看着李茂成事!不过无所谓,他再中立,等扳倒了李茂,不是我的人,亦是我的人!”
“他恨李茂?为何?”
“外公你还不知,严彧想娶文山郡主,宜寿宫的人说,他还去求了太后,只是没准。可巧不巧,我这冰壶秋月的五哥,也并非真的清心寡欲,他看不上唐云熙,竟对这位蛮女动了心思,暗戳戳做了好些无良勾当,郡主陷落玉贤庄那次,他甚至褪了她的鞋袜……这等事,那个西北杀神能忍?”
吴伯清端着茶盏若有所思,喃喃道:“还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李晟当初也对她动过心思……这丫头在北境搅得皇室不宁,她老子在南边攻城掠地,可真是一对好父女!”
闻及此话,李享心也跟着沉了几分。
吴伯清老谋深算,叹口气又道:“严将军冲冠一怒,只怕也不单是为了红颜,他真实的意图,或是为南境那个庶民!殿下,你还是莫要高兴得太早啊!”
李享被外公几句话浇了冷水,顿了顿又自我安慰:“有外公在,一个被废的庶人,还能再翻回来不成?无论如何,这回都要先剪掉一个!”
梅府燕拂居。
梅六已将翠心庄的货取了回来,华清昼围着那四角雕花的红木箱笼看了又看,一直怂恿梅六打开瞧瞧。他从梅六跟伙计的只言片语中得知,这里面是个玉雕美女,裸的。
俩人拉扯间梅爻回来了,见箱子一旁整整齐齐罗着两摞本子,随手取几本翻了翻,华清昼不愧是编故事的高手,仿着笔迹,将官员的生平、废黜、起复门路、后台背景、污糟把柄,记得详实清晰,若非晓得这是子虚乌有之事,她都要信了。
华清昼瞄着梅爻神色,得意道:“怎么样,便是被人侥幸翻开了,当场也必看不出破绽吧?”
“辛苦华先生了!装箱吧!”
华清昼催促梅六:“快开快开!”
梅六摸出钥匙,箱子一打开,华清昼便看呆了。
那是一尊莹白无瑕的美人玉雕,确然是裸的,女子身形玲珑曼妙,足踏祥云,发丝飞扬,宝相玉颜,身后一只引颈展翅的鸾鸟,威风凛凛!
华清昼有点震撼:“这……这是?”
“南境十六族鸾神圣女!”
梅六说着手已握住神女足底,招呼道:“搭把手,抬出来!”
华清昼连忙俯身去帮,玉雕挪出来,放进了一个带有“卢氏”字样的宝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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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册子被放入箱笼,架上层板,铺上梳棉软缎,再将玉匣放进去,检查无误后,封箱上锁。
翌日晨曦微露,康王府正门大开,锦衣华服的康王李茂在一众护卫侍从簇拥下出府,登车出城,去迎南境来的使臣。
待到赫赫扬扬的队伍消失不见,卢秉中从街角转出来,对身后抬着红木箱笼的小厮道:“走,角门进府!”
门上阍人认得卢秉中,也认得府上箱笼,通报后不久,便有人引着他一行进府,一路穿门入院直到了李茂寝室门口,当日卢秉中便是从这里抬箱出去的。
李茂的近侍文冉迎出来,招呼着将箱子抬进去。
卢秉中跟着进去,堆笑道:“这位小贵人,我们赶了这一路,保险起见,容在下再验一下货。”
他将玉匣捧出来,放到床头案上,打开看了看,又扣好,扭头对文冉道:“当日殿下有吩咐,此物不可经他人之手,不可示于旁人,还要烦劳小贵人看顾好。”
文冉记得上回这位卢老板领了活离开时,殿下确有此话,他虽不知那匣中是何物,却也不敢有好奇心和怠心,谨慎道:“卢老板放心,殿下这里无令外人来不得,东西更是无人敢动。”
“如此便有劳了,在下告辞。”
“薛二,送卢老板出府!”又招呼门口几个小厮,“你们俩,将箱笼搬去库房!”
此时太清殿内,正上演一场惊心动魄的告密!
天未亮时,睡得正香的李琞便被中贵人唤醒,说宿值的左仆射吴大人带着吏部郎中郭淮求见。
老皇帝极不情愿地从榻上爬起来,着人更衣。因高盛休沐一日,有起床气的陛下嫌替班太监笨手笨脚,索性直接将人宣进来见。
少倾便见吴伯清匆匆进来,倒头便拜,他身后跟着个手绑成粽子的人,也是噗通一下跪倒,叩头不起。
李琞带着气:“什么大不了的事,连觉都不叫朕睡?”
“陛下!”吴伯清重重叩头,“确然是有天大的事!臣昨夜宿值,这吏部郎中郭淮闯宫要见驾,臣初闻他所奏报,惊得脑中空白,不知如何是好,未敢有片刻延误,即叩请陛下圣裁!”
郭淮把脑袋往地上猛磕几下,抬头额间便见了红:“陛下明鉴!臣自知死罪,斗胆揭发康王李茂私藏百官罪证,名曰黼黻阴鉴!臣私德有亏,公事亦有瑕,身在册中,然不愿遭此胁迫,再铸大错!臣死不足惜,为朝廷安宁、百官安心计,赴死觐见,望陛下明察,此等阴诡之物,万不可留啊陛下!”
说罢咣咣叩头不止!
李琞脑袋嗡一声,半天没反应过来。
好不容易歇一日的高盛,听闻吴伯清带人夜叩龙寝,觉也没睡踏实,连夜往宫里赶
,待到进了太清殿内室,便见皇帝陛下龙目圆睁,面色潮红,胸脯起起伏伏。他脚下一个正咣咣叩头,脑门已见血,另一个正满脸殷切地催着陛下降旨!
高盛一溜小碎步走上前去,小心地唤了声:“陛下,今日蛮王使臣进宫,陆离大人来回话,禁卫均已安排妥当,请陛下放心。”
李琞似才想起还有这茬,吐了口气道:“来人,将郭淮先带下去看押!吴卿,你……”
话未讲完,便见殿外慌里慌张跑进来个小太监,对着高盛附耳几句,高盛变了脸色。
李琞沉声问:“何事?”
高盛用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禀道:“陛下,康王奉命出城迎接蛮王使臣,叫来使给扣在了城门口,双方僵住了!”
第106章
“怎么回事?”
李琞觉得南境再是嚣张,也不至于大庭广众之下,明目张胆扣下迎接其使臣的皇子。
高盛瞄了眼跪着的吴伯清,低声道:“说是两方一见面,说了没几句便话不投机,来使质问康王亵渎郡主,康王骂来使是蛮贼,又骂梅安是巫主邪神,骂郡主是……淫/女夜叉!使臣一怒之下拔刀相向,是梅府的人挡了一刀,殿下无碍,只晕了,便被扣了!”
李琞听得太阳穴直跳,他这一大早被气得脸红脖子粗,此时反倒安静下来。看向跪着的吴伯清,五十岁的年纪,头发花了一半,还在殷切地盼着他降旨查脏,恍惚又看到了老国丈李明远。
可他能降什么旨?他从龙榻上爬起来时犯迷糊,这会儿也早清醒了。
一边招呼高盛更衣,一边冲跪着的人道:“吴卿你先退下吧,此事朕会去查。”
吴伯清晓得有异,却又不敢冒然动作,恭谨地退了出去。
李琞吩咐身旁中贵人:“去把严彧跟文山郡主给朕叫来!”
待殿里只剩他和高盛,李琞隐忍着道:“看到了吧,他们天天想着怎么把朕往坑里引!”
“陛下,心怀叵测之人成不了事。”
“什么闯宫觐见,为朝廷安宁、百官安心,说得好听!黼黻阴鉴,他吴伯清的脑子便是本黼黻阴鉴!这厢告康王大逆不道,那头便直接扣了人,两头都在发疯!”
“陛下息怒。”
李琞垂首踱了几步,突然止步道:“你给朕把棘虎叫来……不,你亲自去传话,叫他带人先围了康王府和瑞王府,等朕旨意!府里人若有异动,直接拿下!”
“是!”
“告诉天泽,待诸位王爷及官贵们进宫,即刻封锁宫门,不得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