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元娘抬头望的时候,不禁入神,连步子都停了。
上面画的似乎不是简单人物,画面似乎是连贯的,好像是典故?
魏观时刻关注着元娘,她一停下,他遂也停下,顺着她的目光上望,旋即了然收回。
她好奇地望着屋顶所画典故,颇觉新鲜,而魏观目光不动摇地望着她,她的一颦一笑,好奇惊叹,每一个表情,清晰入目。
绵延的暗色中,从窗子缝隙里透出的那点光亮,正好打在她身上。美人是被偏爱的,纵然是光,也只爱环绕着她,倒像是她在散发着莹润的光茫。
不知不觉,那束光亮愈发显眼。
却原来,不是错觉,窗子奋力鼓动,在阵阵战栗中,轰的一声,窗子被风破开,两侧大开,窗子敲打墙壁,噼里作响。
倏然的震耳响声,惊到了元娘,她捂着心口,慌忙回首。
而风是极不讲理的,它不仅非要吹开窗子,还裹挟了满树杏花,纷纷洒洒,落的到处都是。
元娘被风吹得慌忙闭眼,手慌乱的想扶住栏杆,一时却不能寻到,在半空中胡乱摸索。
措不及防,她的手似乎握住了什么,触感温热柔软,在她犹疑怔愣间,自己的手反被坚定握住,结结实实、不留一丝缝隙的交握,她除了能感知到从对方手上传来的热度,甚至能清晰摸清他的掌心纹路。
“小心。”他道。
元娘侧迎着风,缓缓睁开眼,自上而下俯视着他,风依旧肆虐,吹得人发丝凌乱,四处飘扬,随风到此的杏花与发丝一块翩翩起舞,交织成线,编作锦绣春光。
她看清他俊朗的面容,宽阔的胸膛,始终关注她的眼神,看起来沉肃可靠。
空旷幽静的观楼,使得一切清晰可闻,即便是落针,也会发出清脆响声。元娘仿佛听见,他沉稳有力的脉搏声,以及,他坚定的语气。
他说,“我在。”
第81章
元娘彻底怔住,在静谧的时明时暗的观楼内、阶上,与他四目相对,视线交汇,暧昧的情愫犹如丝缕交缠不断。
在阴凉的观楼内,周身都是寒凉的,因而,手上不断传来的灼热触感愈发明显,热度似乎传入四肢百骸,使得周身暖和,元娘不自觉握得紧了些。
无声的暧昧萦绕其中,正如紧闭的观楼内,多了股不断流动的风,萦绕在两人身边,若有若无,悄然撩拨。
在一片寂静中,“哒”、“哒”,两声迈阶的回音在空旷中放大、盘旋。
转瞬间,元娘就不得不仰起娇美的面容,才能与他对视。
魏观伸出另一边手,抚上了元娘的鬓,他穿宽衣广袖,袖摆不可避免的摩挲着元娘的脸,从鼻子,轻轻的,慢慢的,拂到了脸颊、眉眼,细细挠挠的痒意,勾得人手心也微微发痒。
清冽好闻的香气涌入鼻间,是偏冷偏淡的香,有些像冬日冰雪渐渐消融的冷气。
这与元娘见过的都不大一样,时人皆爱往衣上熏香,富贵殷实人家熏昂贵的香料,小户人家也会往衣箱里放些常见香料的香囊,亦可驱虫,但一般香味都很浓郁。
要让人能闻出来,知道珍贵,这才叫好香。
可他身上的,却得靠得极近,几乎相拥,才能嗅见。
元娘开始心生好奇,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喜好什么,不喜什么。他应当是不喜张扬的,就如他衣上的熏香,也不爱发火,她从未曾见过他失态的样子,永远是微笑、温和,行事不疾不徐,沉稳可靠的。
他的袖子过于宽大,遮掩了所有光线,敛去外界一切,眼前的一小片被笼罩的黑暗,仿佛都是元娘的,她不管做什么表情,露出怎样的目光,都不会被发现,使得她的心出奇自在,也能放飞思绪,去描绘想象他的一切。
仿佛窥见有关他的一角,心底就会升起细腻隐晦的欢喜。
是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滋味。
而魏观,又何尝不是?
良久,他才放下手,摊平掌心,上面全是杏花花瓣,是他一片片从元娘发上鬓边摘下来的,杏花清淡的糯香与魏观身上清冷的香味相携入鼻间,元娘却能很轻易的分辨出二者。
原来,他方才在帮自己摘去这些花瓣。
元娘说不上失落还是欣喜,以魏观的品性,若是真的在暗室唐突,才叫人难以相信,会生疑是否是话本里的鬼怪夺舍躯壳。
就在元娘低垂下眉眼时,魏观忽而道:“别动。”
他的手越到元娘的肩头,指腹不经意擦过她白皙娇嫩的耳垂,霎那间,热意涌上相触的地方,烫得耳垂红艳欲滴。
“什、什么?”元娘神情一呆,反应不及,问道。
魏观的指节捻着杏花,置于元娘面前,他解释道:“还有一瓣。”
“哦。”元娘应了一声,干巴巴道:“这附近,很多杏花吗?”
魏观嗯了一声,高大的身躯挡住些许亮,但也使得地上的光影描摹出二人的身姿,却也不大一样,地上的影子交缠,如在缠绵。
可二人只是离得近了些,一切都守着规矩,不曾逾矩。
兴许,光影下的照射,才是人的真心。
但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打断了二人,元娘向后退了一步,*松开了魏观的手,她低下头,指尖还留有他手上的余热,她不知随了谁,天生的肤色雪白,他方才并未用力,只是叫人觉得可靠安心的力度,但她白皙柔软的手掌心与手背,接留下红痕。
尤其是手心,隐隐能窥见修长指印的红痕。
在她低头的片刻怔愣中,万贯已经赶到,她似乎察觉到氛围有些不对,凑上前,伴在元娘身侧,狐疑地望了眼魏观,她胆子小,更能感觉到魏观身上看似温和实则疏离淡漠的气势,因而,她一直很怕魏观。
但想起身后的小主人,万贯又鼓足勇气,微微挡住元娘的半边身躯,警惕地看了眼魏观,旋即侧身,小声询问元娘,“小娘子,可要继续上去?”
早在万贯赶上来时,元娘就匆忙攥紧手指,犹如做贼心虚般,把白嫩手心里的红痕给藏住。
因此,她面上有些不自然。
在万贯寻问时,元娘反应不及,略愣了会儿。
下首站着的魏观并未强求,他身姿如玉,纵然是地上的光影,依旧是挺拔壮阔,他道:“若是疲累,下去也无妨,各处皆是春色,宝津楼底下的风光也极好,并不可惜。”
元娘反应过来他们在说什么,立刻道:“不,不要,我不累,我能爬。”
为了证明自己,她当即对着台阶上下跳了两回,动若脱兔,又便得和平日一样灵活跳脱,“你看,我好得很,连喘气都没有。这宝津楼虽高,但是台阶不陡,我从前在乡野爬山采摘野果,有些连路都没有。”
她真不是说谎!
很陡峭的山她都能爬上去,几乎能和山羊一较高下。
她可以因为旁的事下去,但决不能是因为这个,这岂非是质疑她的能力?虽然别人若夸她是娇滴滴的小娘子,她也能欣然接受,但若误解她的能耐体力,这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纵然搬来汴京几年,可元娘建立认知的那几年却是在乡野,小娘子们经常攀比谁做活更厉害,她向来是最厉害的,即便知道在汴京不比较这个,可依旧是她的骄傲。她很理直气壮,自己年轻体力好,比旁人耐力厉害,凭什么不能为此骄矜?
元娘本质上也是个雷厉风行的小娘子,她索性提起裙摆,向上跑了几步,而后才停下,俯视他们。
她昂起下巴,在微弱的光线下,骄傲自信的神情熠熠生辉,如天上仙子,“不跟着上来吗?若是爬不动,也可以在底下等我!”
她说着,扬眉粲笑,光彩夺目。
魏观仰头看她,却并不显卑微,他闲雅从容,眉眼间似乎多了几分真切笑意,配合道:“既如此,不妨比较一番,若先到,即为赢。”
元娘瞬间起了兴致,她双目晶亮,兴奋道:“好啊,赌注是什么?”
“若你赢了,今日尽可供君驱使。”魏观几乎没怎么思索,便给出了回答。
轮到元娘的时候,就稍稍苦恼了些,她指尖点着下巴思考,魏观既然已经说了,自己的赌注就不能比他少太多,她想了又想,又不能和他一样,“那我……”
元娘想了许久也未曾想到合适的,她对魏观的生活,似乎了解的并不够多,只知道他是魏相公的亲戚,汴京人士,文采俊秀,举人功名,家底殷实,品性似乎也不错,但更多的就没有了。
好在元娘是善变通的人,想不到又何妨?
她直接问!
“魏郎君你可有何想要的吗?”
她问的时候,眼睛亮晶晶,半点不扭捏,反而很惹人喜爱,藏着掖着多容易误会,不如大胆相问,大大方方,还能让对方开怀。
魏观被她的直白惹得一怔,旋即发出低沉笑声。
他竟也跟着认真思索,最后在元娘好奇的目光下,瞥见窗外试图与云霄比肩的风筝们,他目光一瞬不落地注视着元娘,神情多了些慎重真切,缓缓道:“便请陈小娘子送我一只如今日这般别出心裁的风筝吧。”
元娘见他沉吟思索了这般久,还以为他要提什么骇人的要求呢,没想到是这个。她豪气地拍了拍自己的肩,大方应下,“这个简单,那,赌注就此定下,不许反悔?”
“嗯,不反悔。”他笑了一声,复述了遍。
元娘面露满意,边点头边道:“好!”
她比魏观还要高好几个台阶,又是志得意满,看起来颇有挥斥方遒的豪迈,却不失娇俏可爱。
元娘是真心要比的,她主动招呼魏观上来,认认真真道:“既然有赌注,自该公允!”
魏观未曾说出任何轻视的话,更未妄自尊大,他照着元娘所言,与她站在同一阶,甚至陪着她一块数数,直到她说走,他才跟着迈步。
魏观体力不差,他能四处游历,什么险山峻岭都上过,若是没有好身体,只怕路上就该死了。
但元娘娇小灵活,反而更有优势,她如灵巧的鹿,都快看到上首的亮光也不见喘气。
终于,元娘望着透过窗棂的一束束光线,停了下来,伸手拔开门闩,将雕刻纹路,彩画描绘的门扇推开。
霎那间,天光明亮,豁然开朗,一扫先前的幽暗寂静。很稀奇,虽在高处,可底下的吵闹欢笑声反而更清楚了,绿草茵茵上,奔走欢呼的行人,金明池边,垂柳依依,五大殿壮阔巍峨,且严正齐整,仿佛互相对称。
最要紧的是宝津楼两侧的彩楼。
她能看见教坊司的乐师,钟、鼓、笙、萧,一应俱全,他们都在认真奏曲。而舞姬们穿浓艳红裙,丝帛飘扬,起舞时,长长的裙摆如火烧云,侬丽耀眼,风将其吹出许多柔美轻盈的姿态。
与洁白明净的云彼此映衬,这一刻,她们好似天宫仙子,说不出的飘逸美丽,凡尘俗世皆与她们不相干。
元娘被眼前景象震撼到失声,只顾着将一切收入眼底。
这是她从未曾见过的风光。
魏观不知何时到了她身侧,与她一道观望眼前盛景,在悠悠白云中,他宽袍广袖,衣袂翻飞,恍如谪仙人。他平静地看着下方景色,声音淡然,在这时,一切都显得无比渺小。
“此处风光可好?”
元娘狂点头,“嗯嗯嗯,极好,岂止是好,简直是美不胜收!”
“承平已久,百姓休养生息,方有此乐景。”也许是高处风大,魏观的声音显得有些淡,甚至是带点冷意的怅然。
风光无限好,却不知能承平几时。
自太祖定国已有许久,各处叛乱仍然频发,对外又有强敌,滋扰边境。
汴京百姓尚能欢度节日,战乱之地,许多平民食不果腹。魏观在外游历,所见所闻,大多哀婉可怜,他立志做官,即便没有安定天下之能,也要造福一方百姓。
元娘注意到了魏观与平素不同的神情,她未曾惊扰,就这样望着他,静静陪伴,任由徐徐的风吹打在脸上,吹得人头脑清明。
好在魏观不是粗心之人,他只微微凝视片刻,很快就收回目光,与平日别无二致,温和的问元娘,“我输了,愿赌服输,今日甘愿为卿驱使。”
元娘才不和他客气呢,她眼珠子一转,瞥见下头琳琅满目,排排邻着的拥挤摊子,转瞬间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