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信手一指,活泼明媚,眉眼间带点狡黠,“那你就……陪我先从那玩起好了。”
第82章
元娘指向的是一处关扑摊子,今日金明池热闹,汴京的商贩深谙赚钱的门道,哪里热闹就将摊子摆在哪里。
但除了关扑,还有各类赌博的摊子,成群集聚,吸引过路人前去。
而汴京人是极擅钻研经营之道的,在关扑赌博的摊子附近,还有临时开设的当铺,若是一时赌性上头,身上又没钱,便可以去典当身上贵重的财物,往往压价很厉害。但若是一问,当铺中人则会说何时来赎皆可,以此诓骗路人安心。
实则,一旦金明池关闭,当铺的人也会不见踪影,低价典当出去的财物,自然成了别人的。
不过这些骗人钱财的当铺常年都是一个说辞,除了上头红眼的赌徒与外地行脚商人,汴京本地人士很少有被骗的。至少连元娘都被阿奶叮嘱过,更莫说其他人家了。
好不容易下了宝津楼,元娘本想直奔关扑的摊子而去。
她还记得上午老道士说过的话,寻姻缘得寻旺自身的,若是凑一块诸事不顺,就得要小心。正好这边到处都是关扑和赌博的摊子,正好能让魏观在身边试试看。
倒也不必多旺她,只要不过分倒霉就行。
哪知,还未真正靠近,忽然,震天的鼓声响起。
犹如除夕正旦,满城的炮竹声,搅得人耳膜一刺一刺的,心口都跟着起伏不定,难以自如呼吸。
“咚”、“咚咚”……
与威武响彻天际的鼓声相伴的,还有军士发出的嗡鸣声,似海浪巨涛,又似远古部落的雄浑呼唤,使得人霎那间专注谨慎,颇有枕戈待旦的意味。
来金明池,除了游玩踏春,众人最想看的就是水军争夺锦标了。这也是难得能见到扬大宋军威的时刻,人人都驻足观望,满怀期待。
元娘也不例外,她转而凑近池边,还不忘捎带上魏观。
一群身强力壮,纵然是衣裳都遮盖不住身上偾张肌肉的水军,自四面八方乘舟而行,直冲着湖中心的锦旗而去,有军士在岸边敲鼓击锤,舟上的水军呐喊助威,犹如巨浪,一波高过一波。
这个时候,纵然是彩棚里的殷实富贵人家的小娘子,也都不由得站了起来,垫脚张望,紧张哪一队会胜。
而在赌博的摊子前,早已趁势开始下注压输赢了。就是一些大户人家,自己也开始做赌局下注,因为他们家大业大,人丁旺盛,光是自家人打赌坐庄,便已经很热闹。
汴京商贸兴盛,大多人手里都有余钱,类似关扑的赌博游戏一直很受追捧,就是做脚夫的底层百姓,有时也会掏几枚铜钱赌赌运气。
所以没有什么忌讳,偶尔下注不会引起反感。
但是元娘没有,不是她不想,而是注意力全然放在了年轻壮硕的水军们身上。他们不日将表演给官家看,自然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没有几个歪瓜裂枣,至少也是相貌周正,高大齐整,年岁还不能太大。
这般挑选后,他们才是金明池最赏心悦目的风景。
至于身旁的魏观,他美则美矣,的确出众不凡,可对面却是成百的精壮男子,有些还被水打湿了衣衫,贴着胸膛映出形状,很难不吸引人心神。
何况,魏观何时都能瞧见,他们一年却只能在这时候见到,兴许明年见到的也不是这一波人了。如何取舍,自然不同。
元娘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目光随着他们的轨迹而穿梭。
其实她不算夸张的,围过来看的行人,有几个不是这般呢?几乎都是冲着热闹来的,一个个皆是全神贯注,若是神色平淡,反倒是不合群。
不合群的人少,但毫无疑问,魏观便是其中之一。
元娘紧紧盯着他们,半瞬都不曾移开目光,也全然未回身看身旁的魏观一眼。
魏观仍旧是端正挺直地站立着,在人群中如鹤立鸡群,十分醒目,不曾减少半分姿容,但却少了身旁人的问津。他不时望向元娘的目光愈发频繁,唇亦抿得愈发厉害。
奈何元娘毫无察觉。
这却也不怪她,因为此刻,先至绳结前的小舟,上头的水军兵士已经一个接一个跳入水中。他们是要比给官家看的,故而入水姿势一个比一个出彩,有双手合并举高,如灵巧小蛇跳入水中的,也有侧身钻入水中,还有在不稳的小舟上站立,旋着入水的。
一个比一个厉害,看得围观众人拊掌喝彩。
元娘也跟着惊叹连连,用力鼓掌,眼睛都发光了,她下意识偏了偏头,目光却依旧紧盯池面,“承儿,他们好生厉害!”
说完,没有立时得到雀跃的回应声,元娘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明显如被冻住般,动作一凝,身子不同,脑袋缓缓后移,却见是魏观正眼神深沉,整个人极为安静地注视着她。
人还是那个人,神情面容都不曾变,但似乎,他总噙在唇边的笑意变换了,更深了些,语气愈发温和,声也愈轻柔。但元娘莫名觉得,还不如沉下脸,来得叫人安心。
这笑温柔得令人后颈一凉,他浅声道:“我亦善凫水。”
元娘眨巴眨巴眼睛,沉默片刻,出自本能的夸奖道:“是吗?好生厉害。”
若是平素,还是极有说服力的,但今日不同,比起她方才面对年轻力壮的水军兵士们,兴高采烈,由衷拊掌道好的样子,显得……
稍稍有些敷衍。
她的表情还是尽力情真意切的,就是不那么可信,像是狡猾的小狐狸心不在焉诓骗凡人,却不经意露出了一小截毛茸茸的尾巴。
叫人即便知道她的真面目,仍不禁觉得可爱。
元娘现下当真是后悔了,当时不该不过脑多那一句的。不过,若身旁的人当真是徐承儿该多好,那么此刻就该是两个人手挽手,激烈鼓掌,时不时窃窃私语一番,再露出心照不宣的揶揄笑容。
她略微头疼,但很快就要到夺标的时候,断然不能错过那份精彩。
“定然是很厉害的!”她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而且说的字数更多了,甚至边说边用力点头,试图找补。
魏观笑了笑,不知道他是信了还是没信,但他终归是善解人意的主动提道:“快有人游到了,切莫错过,既然来了,总要亲眼见到谁夺标了才是。”
元娘讶然与他的好说话,没想到他也会好奇,于是重重点头,笑得格外灿烂,“好!”
接着,毫不犹豫地转头继续看。
游到湖心附近还不算赢,得挽弓取箭射中湖心亭上首的锦旗,才算真正胜了。
湖面的风又急又大,头一个游到的,不意味着能射中。
往年经常有接连失手,最后被捷足先登的例子。
但今年,并未叫人失望。
那个头一个到的矫健青年,他抬手拉弓,身上肌肉紧绷,目如鹰隼,周身气质就与旁人不同,随着他一松手,那箭似流星,呈无阻之势风驰而去,径直射中锦旗。
他站在原处,气沉如山,身材伟岸,简直如屹立山巅,万分醒目威风。
顿时,万籁俱静,与之而来的,是下一瞬如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声。
人声虽嘈杂,细细听去,全是赞扬这个青年兵士的。
元娘也不能免俗,她跟着拊掌欢呼了许久,纵然是随着人潮散去,还沉浸在方才的场面中,难以回神。水军善凫水并不稀奇,但连射艺也精通,放在军中也是出众的,也不知道得练多久。
元娘不禁看向自己的细胳膊细腿,她也有些想学射箭,不知道可不可行。
她随与魏观同行,但稍稍有些走神,二人一时沉默。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这回竟是魏观先开口的,他沉吟片刻,“其实,我也善射箭。”
“什么?”元娘抬头看他,下意识问了声。
但她旋即反应过来,知道他说了什么,以及他难得认真的神态。
她不由得想起那位夺标的军士,雄壮伟岸,魏观身量高大,但斯文俊秀,似乎和那个样子不大能搭边。不过,她清楚魏观不是会因为一时激荡而说慌的人,他行事说话素来有条理,不会无的放矢。
所以,他定是真的擅长射箭。
元娘信赖他的品性,毫无犹疑,倒是好奇起他怎么会学射箭。
她见过的文人,似乎都不大看得上武人粗蛮,甚至国朝中重文轻武,同品阶的武官实则要比文官低上半阶。
两人如今尚算熟稔,说话过于掂量反而显得生疏,元娘干脆直接问了。
魏观也如实相告,本就没什么不能说的,“射箭,为君子六艺之一,我幼时拜师的先生,崇尚周时古风,对此颇为严苛。我的确不擅长武艺,但射艺尚算精通。”
元娘颔首,这倒是没错。
就像犀郎上的学塾,每年也要叫学子们射箭比试,阿奶不得不出去租赁弓箭。但这些都是浮于表面的事,一直也没谁当真过,兴许国子监这种权贵高门子弟的学府要重视一些。
像章豫学塾,虽然束脩要比普通学堂多一些,但并没有什么真正的高门子弟,人人皆是冲着考取功名去的,苦背墨义做策论才是最紧要的,没有闲心耽误在别的事上。
她本想让魏观陪着自己去关扑的摊子前,可听见他说善射艺,又忍不住看了眼边上靠射环取物的摊子。
但想想还是算了,他那么清贵的人,叫他在摊子前靠卖弄技艺换取东西,元娘觉得不大妥当。她果断放弃这个念头,想要继续往原来的关扑摊子走。
魏观却注意到了她那一瞬的目光,出言相拦,“不如去那试试?”
元娘回身看清他所指,反倒是迟疑了,“可以吗?”
元娘怕他并不喜欢在摊子前张扬。
她的关怀在意,使得魏观面泛微笑,周身萦绕着浅浅的和悦之色,“自然,我也许久不曾射箭了,若是失手,还请陈小娘子莫要嫌弃。”
“怎么会!”元娘声高了两分,生了些较真的神情,“魏郎君文采斐然,只此一样,便足够令人敬佩。”
“何况……”
“何况?”他重复了遍,问道。
元娘却摇头不肯说了,让他先去摊子前。
摊前有许多吸引人的玩意,由远及近,价钱依次相涨,而且,摊主人就没有不精明的,敢来试着射箭赢物的人,大多有点准头,又是人来人往的地界,若是隔得远了,射着旁人可断然赔不起。
故而,并不难在远字上,而是在绳上。
需得将物射落,才能赢下。
像腰扇、蓑衣、锁钥这些不那么值钱的,用的是普通的丝线,而像金钥匙、嵌宝石的梳篦这种极为贵重的物品,用的竟然是两指宽的麻绳。
当然,看似有难易之分,但也只是障眼法而已。
难就难在,丝线是会晃的,即便是丝线也很难有人可以射中,所谓粗细,不过是用来迷惑人的把戏。
好在横竖射箭并不贵,只当买个乐子也是不错的。
元娘就没见过有谁真的可以射中的,她想了想,索性选了个最难的,如此一来,纵使射不中,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魏观并未有迟疑。
他接过弓箭,屏气凝神,双脚与肩同宽,整个人的气势陡然变换,如利箭一般锋芒,与平素见到的温和模样判若两人。
忽然,他修长的双指一松,箭从弦上飞射而去,锐不可当,划破空气发出声响,但他的姿态却已恢复闲散松弛。
却见那箭正好射中麻绳中间,并未左右摇晃,箭自麻绳射过,绳线断裂声响起,金钥匙掉落在地。
他竟然,真的射落了。
元娘愣神,摊主人更是傻愣。
这绝不仅仅是精通那么简单了,也是魏观素来谦逊,他说不擅长,大抵就是常人口中的擅长,若说精通,恐怕便是厉害人中的极厉害了。
这金钥匙很是贵重,既射中了这个,哪好意思再继续,正好时辰不早了,元娘也该和徐承儿汇合,只好和他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