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观劲瘦修长的手举着草,细细为元娘讲解如何编草蛐蛐。
元娘心绪还未完全平静,她倒是想认真听,可是当她一抬头,目光触及魏观俊朗的面容,或是他始终只注视着她一人的眼睛时,就不自觉生出焦意,想要逃开对视。
如此一来,便成了魏观一人的独角戏,耳边回荡的净是他轻缓、慢条斯理的声音。
即便是想忽略他这个人都不行。
元娘的身形也不由得渐渐僵硬了起来,哪怕是个粗心的人也会发觉,何况是魏观这样善于善言观色的。
他笑了,“可是我讲的不好,元娘,你为何不看我?”
“莫不是……嫌我貌丑不堪观?”
天爷!
这可是莫大的冤枉。
闻言,元娘猛地抬头,可劲摇脑袋,束发的青绿丝带跟着飘逸飞扬,比三月春柳还惹目。
“怎么会!”
他若是貌丑难以直视,整个汴京,还有能看的人吗?
她一时失神,高声了些,回过神后,小心望了眼左右,还好附近的虹桥足够喧嚣,光是摊贩的叫卖声就够掩盖住她的声音了,压根没有人注意到自己。
元娘这才小小松气,她收敛心神,忙和魏观解释,“方才,我有些走神了。”
她怕魏观多想,又继续道:“是我的错!没认真听。”
“怎么会,分明是我不好,说的太枯燥,才会叫元娘你听着走了神,若我能说的有意趣些便好了。”魏观言道。
他高大伟岸,仪度不凡,如此伏低做小称自己的不是,倒是叫人忍不住觉得心软,压根无心深究他的神情如何。元娘自然被牵去心绪,急忙宽慰,“不不,只是……”
元娘还在措辞呢,魏观已循循善诱起来,“是仅仅听着,不能真切领会,方才走神么?”
这个由头好!
元娘的眼睛登时亮了,面泛笑意,可劲点头,应和道:“正是,正是!”
魏观似乎也满意地笑了,声音里都透着愉悦,“既如此,不妨亲手试着编,亦会有趣一些。”
“好啊!”元娘盈盈笑着应下。
能揭过这茬就好。
不过,她方才一点都没听,即便听了,他也未讲完,要怎么亲手编呢?
在元娘疑惑时,耳边泛起魏观温润清冽的嗓音,“失礼了。”
下一刻,他的手握住了元娘的手,大手将白皙纤细的小手,连同手腕都覆盖住,肌肤能感觉到截然不同的纹理摩擦,还有略略烫的体温,旁的不说,在秋日里,被这般握住手,倒是很舒畅,把泛凉的秋风挡得严严实实。
其实,不仅是手,他的身躯一直都挡在风口处,得益于高大的身形,元娘没受秋风半分侵扰。
但元娘此刻无暇他顾,察觉不到这样微小的事。
她的脸颊浮起胭脂薄红,说话都结巴了,“你、你,我……”
魏观眸含轻笑,有条不紊地牵动元娘的手,带着她指尖晃动,编织起草蛐蛐,这也使得二人的每一根手指紧紧依偎、交握。
“如此,会好些吗?”他垂眸望她,似乎不夹杂旖旎,只是专心询问。
可他渐渐靠近的俊朗面容,却叫元娘略略晃神,越是凑近瞧,这张俊美的脸带来的波荡便越大,元娘好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嗯……会、会好学一些。”
她说完,唇角也悄悄翘起。
其实,她也很欢喜。
心仪的男子在身畔,甚至以美色相诱,谁能不心情愉悦。
汴河边,青年男女彼此心意渐明,笑意不曾断绝,若有似无的情愫似垂摆的柳枝,时不时荡起。
日头渐渐西移,两人手中原本平平无奇的一根草,也逐渐变成了草蛐蛐,当最后一步折好了时,元娘脸上的笑意再也掩不住,嫣然粲笑,欣喜回眸,“编好了!我觉得我好像会了!”
旁边的石墩上,放了一连三只草蛐蛐,这是第四只。
“嗯,元娘好生厉害。”他温和浅笑着附和,眼里尽是元娘,也当真如说的那般,真心觉得她厉害。
只怕在他眼里,元娘不论做什么都是最好的。
他夸了元娘,又陪着她闹了一番,仰头望了眼天色,主动道:“我送你回去,天色渐暗了。”
与魏观在一块,他总是能察觉到她的心思,处处照顾,熨帖可靠,元娘心情畅快,自是不舍。可日头的确渐渐西移,不好在外多待,幸而离家还有一大段路呢!
元娘弯弯笑的唇角垂下,肉眼可见的淡了情绪,却配合道:“好,那你……”
能不能陪我多走段路。
元娘原是想这么说的,却觉得太过直白,似乎有些不妥。
魏观的目光不曾离开过她,她的神色变换,哪怕只是片刻,他绝不可能错过。自然,也就知晓她所有的未尽之言。
他没有追问,而是温声询问,“可否走州桥?我想为家中人带些州桥张家的点心。”
这自是再好不过的。
要绕段路才能到她家呢!
元娘欣然应允,绽开笑颜,“好啊!”
言罢,两人一块起身离去,元娘手里还抓着那四只草编蛐蛐,吊着半截草,时不时晃动。得回家用剪子把多余的草给剪去了才是。
但这般随着走动而晃,那草蛐蛐就像活了一样,是在跳动。
元娘的心情也同草蛐蛐一样,欢快跳着。
州桥十分热闹,两侧都摆满了摊子,行人熙攘,马车想穿行只能慢悠悠的,马夫压根不敢挥鞭子,稍稍快些说不准都要撞着人。
一长串的马铃铛清脆响声,在叫卖吆喝的喧嚣声中都不显了。
元娘也是离得近才能听清,两边还正好是担着炭火卖吃食的浮铺,袅袅烟火直往鼻尖上扑,香气袭人,勾得人饿了。
元娘倒不至于响肚子,可馋虫也被勾了出来,正好对面是州西瓦子,她没忍住嗅了嗅,眼神悠远地望着州西瓦子的方向,喟然长叹,“好生可惜!”
“怎么了?”魏观依声询问。
元娘手俏皮地背在身后,边轻盈地走,边瘪嘴道:“州西瓦子里有个陈婆婆卖的旋炙猪皮可好吃了,烤得金黄酥脆不说,还会往上头撒自家制的粉料,又香又麻,极为好吃。不过,她只有夜里才提着篮子出来叫卖,阿奶说近来汴京不太平,开封府堆积了好些人家被拐走儿女的案子,天一黑便不允我出门,已经好久没尝过这个滋味了。”
她说着,嘴不自觉嘟起,流露出些孩子似的委屈。
可她是真的苦恼,就连徐承儿也和她一样被拘在家里了。
汴京承平日久,像元娘,甚至是徐承儿的爹娘都没经过战乱,一年年长了岁数,但阅历增的有限,哪像王婆婆和徐家阿翁,这些老辈人,跟成了精似的,素日里瞧不出端倪,但真有什么大事,闭着眼睛都能嗅出不对劲。
现下天都大亮着,显然不可能去买那什么陈婆婆的旋炙猪皮,因为去了也注定是扑空。
魏观比元娘要高出许多,他低下目光去宽慰她,“总能吃上的,王婆婆的担忧不无道理,边境数城沦丧,虽兵戈暂止,但作乱的歹人因此四处流窜,汴京为天下最为富庶的都城,自是首当其冲。
“纵然是白日,亦切莫入深巷暗处。”
虽说魏观处处都好,但有时,又不免太沉稳了些,像是个语重心长的长辈。
好在元娘只是性子活泛,却并没有同年纪一些人不知所谓的幼稚,她可是从乡野里出来的小娘子,乡下村子里蛮横可怖之事多了去了。
她点点头,应道:“好,我不会乱走的。”
元娘还想说自己又不是幼童,但心里却更挂念另一桩事,“连汴京都受影响,也不知道边境的百姓日子是什么样的。”
这话就沉重了,元娘脸上的笑意也少了些。
好在,她回头望,魏观就跟在三四步外,长身玉立,像是山间挺拔的青松,始终陪着她,叫她心里顿时安定。
他行事素来有分寸,在敦义坊附近的时候,便改为走在她身后陪伴着。
一前一后,外人看不出端倪,不会对她名声有损,但她若回头,不论任何时候,他都在。
她一连回望了几次,魏观都在身后,身姿如松,坚实可靠。莫名的,元娘的心情又渐渐好起来,颇为雀跃,笑容也挂在了脸上。
直至归家,她笑容才收敛起来,看着平平常常的样子。
虽说王婆婆肯定陈括苍进宫不会有事,但毕竟是进宫,家里人还是牵挂的,明明到了用晚食的时候,家里也没人有心思吃。一个个都时不时探头,想着兴许伸脖子的功夫,凑巧犀郎就回来了。
都怀着这样的念头,家中安静得如一潭死水。
元娘已经绕着庭院转了许久,也就是偶尔抚摸上腰间荷包的时候,情绪能好一些,眉间流露出先是松怔,继而心安镇静的神情。
这里头装的可不是什么安神的草药,只是几个简单的草编蛐蛐罢了。
她一回来就用剪子把多余的草给剪了,正正好可以放进荷包里,如此一来,她一焦急就看看草编蛐蛐,回想魏观所言,不断在心里宽慰自己,官家既是位贤明的君王,犀郎也并非狂悖无知的小儿,断然不会出事的。
果然!
还未到天黑,圆日隐入山峰,仅留点金黄色边角,像吃剩了的一瓣胡饼外圈,照得人间像是昏黄与灰暗交织的色泽,这正是黄昏时刻。
陈括苍也是这时候踏进家门的。
与他一起的还有捧着梨花缠枝红漆托盘的内侍,以及数位禁军,禁军不同于后娘养的厢军,皆是正经受训,领着军饷,只做保卫京师的正职,为精心挑选,光是精神面貌就与常人不同。
故而,即便没有敲锣打鼓,这阵仗也不小。
不仅是路人会好奇偷看,屋里的人也能察觉些许,陈括苍几乎才走到门槛上,元娘几人就一窝蜂涌出来。
元娘青春少艾,步子也灵活急促,是最先凑上来的,眼里尽是惊喜,但她只是停在庭院中间,欣喜道:“你可算回来了!”
“娘……”
她都还未说完呢,岑娘子已经出现了,抱着陈括苍,接着又双手捧起他的脸,好生打量。
一个个的,说是无妨,实则还是担忧得很。
倒是陈括苍已经大了,也不对,他自小老成,不像别的孩童喜欢缠着阿娘阿奶,所以也少有亲近。现下,面上浮起些尴尬之色,动作略微僵硬。
还是慢吞吞从屋里走出来的王婆婆替他说话,“好了,松开犀郎吧,叫人看笑话呢。”
岑娘子这才松开手,拭了拭泪,微红的眼眶里尽是欢喜。
她知道犀郎不会有事,就是天性柔软,多愁善感,真见了孩子情绪就上来了。
王婆婆走上前,给了万贯一个眼色,让她上前去把托盘接过来。然后,王婆婆走到内侍和禁军面前,得体的微笑着,向他们致谢,还客气的招待他们停下来喝茶用点心歇歇脚。定然是被拒绝了,但礼数上没半分欠缺,从头至尾都体体面面。
平头百姓家里能见到王婆婆这样镇定的人,着实稀奇,内侍都不免高看两眼,心中暗暗称奇。
他还以为今日这趟,见到的会是诚惶诚恐的面孔呢,应付起来少不得麻烦,这下倒是简单了,不用特地讲几句宽慰人。
他们只是去了势罢了,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还得害怕得发抖,见了都叫人糟心。
王婆婆处事周到,人家心里受用,说话也就和蔼客气了些,为首的内侍嗓音略尖,人却是笑的,“你家孙儿来日必有好前程,御前对答如流,在官家跟前露了脸,小小年纪,确是了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