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下一刻消失殆尽。
徐承儿面无表情,死盯着文修,状似不在意般,可语气里的执拗难以忽视,“文郎君婚期将近,还有闲心出门玩乐。”
她说话实在不算友善,可元娘知道徐承儿才被逼婚,心绪不佳也是寻常,就是连累旁人不好。
元娘是讲义气的小娘子,急忙打圆场,尴尬的哈哈笑着,“是啊,文郎君竟是要与范家三娘结亲,先前见面还不曾看出端倪呢。”
与预想中的羞涩或是欣喜截然不同,文修眼神迷茫,蹙着眉“啊”了一声,疑惑道:“我未曾定亲啊!”
“那……”徐承儿那一瞬宛如活过来般,板着的脸终于有了憎恨、冷漠以外的表情,她急切问道:“范家不是去寻你了吗?”
事关其他女子的名节,脸上总是挂着笑,看着脾气就很好的文修破天荒板了脸,义正言辞道:“我一心科考,尚不考虑婚事,耽溺于男女之情。涉及她人清誉,请徐小娘子慎言。”
他说的严厉,徐承儿却未生气,反倒是欠身一福,主动认错道:“是我失言。”
文修为人宽厚好说话,见误会解了,也不会揪着不放,略一颔首,便不再说了。
气氛一时微妙,好在有元娘,她主动提道:“不是说宁苑有热闹可看吗?何故耽搁在此处,不如先去看看。”
元娘跟在王婆婆身边,人情世故还是学得几分了,众人果然动起来。
魏观和文修在前,文修时不时回头说上几句,讲讲坊间趣事,魏观倒是不曾回头,却刻意挡住人流,叫元娘不用顾忌左右,可以走得轻松一些。
走了有一会儿,徐承儿故意走得慢了点,落后几步,接着揪住元娘的衣袖,小声道:“我和文修怕是无望了,但知道他不是舍我就范三娘,这口气也算能平下去。倒是你,怎么也该盯住魏观,若是喜欢,莫叫旁人抢走。”
“他又不是我的,谈何盯住不盯住。”元娘被徐承儿大胆直白的话给惊得心头一跳,忙否认。
“你倒是流露些意思,试探试探他呀。”徐承儿看重元娘,比元娘还要急,生怕她也因男女之情而失望难过。毕竟,就算不成,早些断掉心思,也能少些难过。
陈元娘觉得这倒是有些道理。
她要做的事太大,倘若魏观连明着表露心意都不敢,她还不如趁早换人。
“那你说,怎么试探?”元娘问道。
徐承儿食指捻着下巴,思忖道:“同心结?”
元娘连忙摇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极为抗拒,“那和当面说白有何差别?”
正巧路过吃食摊子,闻着香气,元娘突然有了头绪。
第92章
元娘心中有了主意,悄然扬唇,白净美丽的小娘子显出些与面相不同的狡黠,她努力掩盖笑容,可却连眼睛都不自觉弯起。
熟悉她的人,看她这副神情,一准猜出来是要打坏主意了。
好在现下魏观和文修走在前面,而徐承儿满心满眼都在记挂文修的事,故而没人看出她的不对劲,元娘也好平复平复心绪,重新装作没什么事发生一样。
但因为刻意不想让人发觉,她的表情不免有些紧绷过头,紧紧抿着唇,又克制着不上翘,连眼睛都努力瞪圆了,瞧着就像不高兴的样子。
尤其是站在徐承儿身边,就像两个苦大仇深的人凑一块,毫不违和。
她的异常自然被有心人看到了,只是眼下并不好上前询问,只是回头时深瞥一眼,暗自垂眸思索。
宁苑离得不远,毕竟同为朝中重臣,同平章事与参知政事的府邸能远到何处,他们自然都是离皇宫越近越好,总不能同微末小官一样,远在外城吧?
上朝路上就被颠簸死了。
总之,就过了一条街,便到了宁苑。
这儿是高墙黑瓦,气派非凡,光是敞开的漆红大门就比小门小户多了许多威严。看似把逾矩的,足有半人高的门槛给拆了,实则许多细节处,仍旧是与无品级的宅院不同,叫人心里生出敬畏。
而宁苑主人要的就是这份敬畏,平日里连打大门路过都得心虚,像是那徒有钱财的商贾,甚至连门房都得讨笑,不敢得罪,如今只要花钱便可进去吃喝享乐,把畏惧的权势踩在脚底,谁能不愿呢?
为了引人瞩目,噱头做的十足,早些时候,就有人在太学等地方故意谈论宁苑的气派,还有请文人比试一事。
不拘是为了十两黄金,还是为了争强好胜,亦或是为了扬名,今日人来了许多,大门前左右两侧摆了数张八仙桌与太师椅,笔墨依次放好,还有小厮守着。
若是从天而望,这些桌椅便像是敞开的八字。而簇拥的众人,则像是数个黑点,这里头,以学子们墨点更浓,因为他们大多穿的是道衣,衣襟边如同墨染的黑,即有道家随性,又有文人雅正。
他们大多神采奕奕,面上浮笑,时不时手指天,高谈阔论。
也是,国朝重视科举,即便是出身寒微,也有靠科举做官,从而兴旺整个家族的可能,他们还未多年落榜,考到迟暮,哪个不是意气风发,自觉能兼济天下,泽被百姓,成为一代名臣!
元娘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年轻男子汇聚在一块,里头有不少相貌端正的。
她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然后……
不经意余光瞥见,魏观正垂眸看她,眸光黑沉,辨不清心绪,素日温润如玉的人,沉下脸来也是严肃的。
显然,她望别人有多久,他看她便有多久。
而且她望见谁,是否浮起笑脸,还是兴奋愉悦,他都看在眼里,一清二楚。
元娘后知后觉地扭过头,收回目光,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她才没有被好看的样貌吸引,只是好奇才忍不住多瞧的。
但很快,她又觉得这没错,至少魏观是没有管教她的身份的。
两人虽说有些不同,可一切都尚未挑明,他非父母尊长,亦非故旧亲友。不过,这念头她也只是在心里想想,真要挑明了说,就真成了肆意践踏旁人真心了。
她是有良心的小娘子!
而且,即便魏观不是与她彼此有心意的迹象,换做其他熟识的人,这也是失礼。哪有年轻小娘子盯着一群正当年的郎君看得目不转睛的道理。
这太不像话了,而且也不大庄重。
假若连多看几眼,都不行,凑上前去围观热闹,自然更不行。但也不是不能看,元娘准备拉着徐承儿去边上的脚店,临窗就能看得一清二楚,还不会被人诟病。
这才是明智的良家小娘子该有的做法。
元娘说了分开的话,都是封建社会长成的人,魏观和文修自然能明白缘故,不需要多加解释。
文修察觉出徐承儿的不同,他无意招惹,只是故作不知,若能早些分开实是再好不过,他抬手作揖告别。之后,文修便准备拉着魏观一道走,哪知魏观看着他微微笑,“你去吧,我不宜凑这趟热闹。”
虽然是亲戚,可两边身份不大同,文修不曾刻意讨好魏观,但相处间也不会太过放肆。
他只好什么话都硬是咽下,含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走了。明明说好的一块来瞧,遇见其他人,便把他丢下。
文修摇头,走动时下裳摆动得很大,可见走得又急又促,十分愤慨。
元娘自然也只能带着魏观一块去脚店歇脚,点了些简单的点心,扭过头,身体也总是左右晃动调整,盯着宁苑前的热闹瞧。
等明年春日就省试了,这里头的士子看着有不少神采出众的,不知道会占了几个进士。
元娘想到了什么,转回头,抓住徐承儿的手腕,开始刻意细评。
“你看那个,对,穿襕衫圆脸的,他握笔很稳,字应写的不错!”
“还有那个……”
若是仔细观察,便会发觉元娘说的全是年轻俊秀的学子,而且或多或少,和文修还有点像。
承儿当前,元娘是顾不得魏观了,她是问心无愧的,可徐承儿还在为文修伤神,何必为了一个人耿耿于怀,趁着年轻郎君多,又多佼佼者,让徐承儿看个究竟,世上有的是大好男儿呢!
徐承儿跟随元娘的话挨个看过去,认真看了,随口附和夸奖。
元娘听了,高兴地咧嘴笑,心觉有成效,握住徐承儿的手,侧身看她,却见她的目光不知何时飘向一个地方,定定失神。
陈元娘心里涌起一个不好的预感,顺着瞧去,分辨了好一会儿,发现竟是文修。
瞧瞧,上心了就是不同,即便乌泱泱一大群俊彦郎君呢,还是能一眼在人海里头瞧见对方。
元娘的笑脸瞬间垮了下来,撅起小嘴,神情颓然,很是失落的模样。
陈元娘垮着肩,垂下头,算是暂时放弃了,徐承儿嘴上没一直说,实则对文修的执念比她自己想的要多得多。
正不高兴的时候,眼前忽而多了个胎薄体轻的白瓷杯,杯边环着赢白如玉的修长手指,仅仅是那只手,便透出悠然闲雅的气度。
元娘向上望去,映入眼帘的是魏观俊美的面容,他浅笑着,眉目如画,似最淡的山水,若隐若现间,尽显磅礴大方。他仍年轻,却已有这样的壮阔胸怀。
不可否认,即便方才趁着点评握笔运笔,看了许多年轻郎君,但乍然望魏观,还是会不由怔愣。
论俊美,是他,论气势,仍是他,论才华,汴京解试头名,外头那些,应该也没几人能及得上他。
魏观将元娘的反应悉数收入眼底,他表情不变,整个人透着宽厚沉稳,微微敲动的指节才能看出些许轻松心情,他是有些吃味,但只是一瞬。
因着,他清楚外面那些男子远不及他。
他是性情温厚重诺,受先师熏陶,以君子品德自我约束,但不意味着他完全是个圣人,高门郎君,才华横溢,天资出众,便是行为再怎么谦和,骨子里也是骄傲清高的。
兴许他们很好,但他更好。
如此而已。
魏观笑容微微,他仪态极好,始终端坐,闲雅自在。
他轻声道:“喝些渴水,沿途走来,应是疲累了。”
元娘怔了怔,听他这般说,似乎真的有些渴,举起杯子尝了一口。
甜的。
是掺了玫瑰花露的香饮。
因为与徐承儿交好,常常去徐家医馆,元娘知道点浅显的药材,玫瑰花便是其中一种,它的功效很多,最常用于疏肝解郁。
他看出来了?
元娘欲言又止,但看看他洞察一切的目光,又觉得应是不必提。魏观不是爱管闲事的人,更不会嚼舌根,何况事关女子清誉,想来是不会和文修多说。
她干脆瞥了瞥外头,直接向魏观挑眉示意。
魏观了然,轻轻颔首,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那便好。
眉眼官司间,外头突然嘈杂,多了许多人,还有车驾,竟是岳王!
好端端的,岳王怎么会来?
见到那些学子行礼的样子,她庆幸起来,幸好自己没去看热闹。许是因为知道自家的旧事,元娘要更关心朝堂,虽然局势她涉世未深了解不清,可岳王是官家庶长兄的事还是知晓的,如今看他低下身段,平易近人的与这些学子们说话,甚至不时爽朗大笑的样子,元娘忍不住冒出一个大不韪的念头。
岳王是不是在笼络人心?
那也和她没关系,元娘很快把这个念头赶出脑袋。
有些事,不是她这样的平民百姓能多想的,万一说漏嘴了,要命的还是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