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脚店里吃了好一会儿的茶点,那边比试的结果也出来了。
被岳王亲自判的头名竟是文修。
魏观遥遥望了眼,也轻声夸赞,“文修以字见长,素有赞誉。”
徐承儿自是更失神了。
元娘一时不知怎么宽慰,好在一会儿文修找来了,还带着钱袋子里的黄金十两,那叫一个笑容满面,春风得意。还要请元娘几人去遇仙楼,但被婉拒了。
不过,近来汴京不太平,他们坚持要送她们到家附近。
元娘有意走慢,魏观自然识眼色,也走得慢了些,叫徐承儿与文修走在一块,能好好将话说清楚。
如此一来,元娘也就和魏观同行了。
即便一起走,两人肩隔一步远,并不逾矩。
元娘忽然停下脚步,魏观自然跟着停下,看向她,露出疑惑的目光,静静等她说明缘故。
元娘却不解释,只是伸出手,俏声道:“香囊!”
哪怕不解其意,魏观依然照做,低头解开系带,将香囊递与元娘。
元娘让他转过身,接着,似乎打开香囊往里头放了什么,又将其绑好,送还魏观。她甚至叮嘱道:“不许打开,等、等你归家再说!”
陈元娘看似气势汹汹,在支使,实则还是有些怯意,手脚发虚,脸也染上烟霞。
故而,说完这句话后,她就头也不回,自顾自往前,任由魏观在身后。
即便如此,魏观也没有擅自打开,他轻轻一笑,照着元娘所说,只是重新系回腰间,大步踏前,与她并肩而行。
将人送至后,魏观归家,他将下人都遣下去,独自待在书房,打开香囊,将其倾倒在平头案上。
都是寻常的香料,他手拨弄寻了寻,忽而凝眸,落在了不起眼的花椒上。
第93章
还未及多看,只望了一眼,门外忽然传开“叩叩”的声音。
一道躬着腰背的身影印在在门扉上,斟酌着语气,忐忑提醒道:“郎君,老爷唤您前去。”
“嗯。”魏观眼里轻柔的笑意顿时掩去,面色沉肃,说不上凶,但便似雕刻好的玉石,看着温润透光,触之冰凉。好到了极致,但也没什么人气,像古籍中娟秀清正的字迹,只是供人瞻仰。
他将香囊复原,重新挂回腰间。
在门外侍立的小厮忧虑不安时,门被推开,魏观挺直地站于其中,淡声道:“走吧。”
看着魏观始终端正的身姿渐渐远去,小厮擦了擦额头的汗,大松了口气。虽说郎君从未表露,也没什么砸东西、责打下人泄愤的恶习,但每每从老爷那回来,会比平时更为安静,整个院子都沉甸甸的,一片死寂。
做主子的可以不觉察,做下人的却要敏锐得多,只会更加忐忑小心。
*
魏府很大,魏相公品阶有,钱财亦不缺,修建府邸自然是放开手脚,池塘游廊假山,样样不缺,在寸土寸金的汴京,甚至有专门饲养狸奴的园子。
正因如此,即便同样住在外院,魏观也约莫走了一刻才到魏相公的院子。
他到后,也并未立刻见到父亲。
因着魏相公正在书房,里头还有几个朝中官员,显然都是魏相公一系的人,他们前来,无非是商议朝政,或是如何制衡政敌党派。
魏观已经习惯,他立于廊下,不动如风,静静地等他们商议完,间或传来他们稍大的说话声,有时还有笑声,对政敌鄙夷的笑,想着算计人成了以后满足得意的俯仰大笑。
穿堂风吹得魏观衣带裳摆猎猎作响,也使得他思绪愈发清明,他随意抬眼盯着廊上一处祥云彩绘,他父亲是南地人,故而连画这些的工匠都是从南边乘船运来汴京的。描绘得如此精妙美丽,却鲜少有人会向上望一眼,看完朱红漆绿中的所画的先贤故事。
建时如何靡费心思,也不过是落空,涂以先贤君子的典故,为的仅是客人来时偶然一瞥,惊叹魏家家风在此不起眼的一角都能窥见,处处约束子弟,家风严谨。
呵。
他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地一笑,若当真如此严明,又岂能连定下的婚事都稀里糊涂作罢。
名声,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
正巧此时,书房的门被打开,风陡然涌进去,吹皱一众书页。
出来的各个官员,见到魏观都是笑语盈盈,和蔼地冲他招呼说话。
“哦,是贤侄啊,在这等魏相公?”
“还是魏公教子有方,谦和温厚,姿仪出众啊!”
“你刚从临安府拔擢回汴京,还不知道吧,魏相公家的郎君才学亦是过人,连官家都有所赞誉。”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呐!”
……
他们各说各的,看起来和气有加,浑然关怀子侄的叔伯模样,谁也不知道,片刻之前,他们还在魏府的书房内,寥寥数语定下置政敌死地的谋划。
魏观便是不去听也知道一二,他毕竟是魏相公的独子,多少能察觉到。
但他脸上看不出半分异样,克制地微笑着,同他们回应,一样的滴水不漏,温谦士子模样,一举一动宽和有礼,更是叫几人连连点头,甚至开始闲话家常,说说自家不成器的儿孙。
朝堂博弈,素来残忍,他不至于迂腐到见不得半点谋划,高高在上地指责殚精竭虑的父亲。
却也会觉得无趣,面上愈是滴水不漏,人人称赞,心中便愈是沉寂。魏观目送他们离开,身影渐远,屋内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是清见吧,进来。”
魏观收回目光,肃了肃神色,踏步进去。
他进去时,魏相公正在整理案上的公文,说来父子俩有些相似,即便魏相公看着积威更重,一副严明厉色的样子,而魏观要谦和温润一些,但是两个人都是一样的执拗。
魏相公纵然在自家的书房也是端正坐姿,断然不肯靠在椅背上,时刻正襟危坐。而魏观即便站着,也不曾有半分松懈,身形如松竹挺立,仍凭霜雪寒风也不曾有半分瑟缩。
明明是至亲父子,但相对而立时,却不见寻常人家的温和亲情。
“父亲。”
“嗯。”
寡淡的对话,两人都很安静。
半晌,魏相公才沉声开口,“明年省试只怕要提前,过些时日朝中将有波折,你少出去,在家静心读书。从前你说晚些科考,想见见百姓民生,我应允你,可你心中要有数,莫叫我失望。
“人人都道我生了个会读书的好儿子,可别最后成了笑柄。”
魏观沉默听训,待到魏相公说完,才抬手一拜,衣袖垂直,“是,我记住了。”
干巴巴的对话结束,二人相顾无言,但偏又都是沉得住气的人,便一个安静等着,一个有条不紊地捧起公文看。过了两息,魏相公才似注意到他一般,哦了一声,“你出去吧,记得去看看你母亲。”
“是。”魏观双手交叠,低头一拜,然后离去。
魏观背身离开,魏相公的头这才从公文里抬起来,望着他不禁摇头,额间紧绷的沟壑都松了些。这孩子,与自己日渐生疏,方才自己也是等着他说些什么,哪知道除了科举读书,再没有其他话可说。
魏相公收回心神,这回是真的专心看公文了。
他身居高位,看似风光,亦是如履薄冰。这个位置,要么荣光无限,要么就是祸及家人。幸而官家对他尚算信重,不过,朝中多个姻亲也是不错,也该为儿子寻一门好亲事了,若是生个孙儿,他也能逗着玩,稚子懵懂,好过对着一个长成的儿子。
*
魏观并未听见魏相公的心声,但未必不知,可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纵然父亲有看中的人选,也不意味着他会屈从,只需稍加拖延,他与元娘的亲事,魏观能有九成把握。
从魏相公的书房离去以后,魏观依言去了母亲的院子,被喊着吃了些糕点和茶水,陪着坐了一会儿,问了母亲的身体是否安康,而后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其实,魏观时常去见他母亲,只是家里规矩重,像寻常人家那样亲近是不曾有过的。因此,见了也似没见一般,都是淡淡的,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不过,也能当得起外人一句家宅和睦便是了。
兜了一圈,魏观才回到自己的院子,重新安坐,他独自一人在书房里,手却不自觉握住了香囊。
被打断的思绪得以继续。
其实很简单,魏家不缺钱,他的香囊便是有这一类香料,用的也是胡椒,而非花椒。
先秦有诗,“视尔如荍,贻我握椒。”
这是女子向男子表明心意的诗。
魏观摘下香囊,握于手中,露出了今日归家后,唯一一个真心的笑容,连眉宇都舒展开,噙着点点轻松惬意。
他将香囊珍而重之地系回腰间,捧起一卷书,慢慢看着。纵然有把握,可事涉及元娘,他便忍不住一再小心,总要万无一失才是。
即便父亲不提,接下来的时日,他也准备闭门读书,好生温习。
世上最不缺的便是才俊,若一味骄傲自大,只会成为笑话,与一切失之交臂。
他必须等,静下心去等那个时机。
*
元娘从送出花椒以后,心里就有些忐忑,也不对,不如说是好奇和做了坏事的兴奋要更多一些。魏观几乎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但是对她的态度与其他人是截然不同的,元娘从未怀疑过,他是否喜欢自己。
只是不清楚,他为何迟迟不表明心意。
元娘有些等不及了。
窦二娘和徐承儿无一不在提醒她,好缘分拖下去也会生变,若是彼此心仪,是大幸事,更不应该错过。
她送出花椒不是一时意气,而是仔细思量过的。
既然魏观心仪她,她亦是,何必忧虑谁先捅破窗户纸?元娘乡野出身,后来长于市井,早些年连饭都吃不饱,抢着去山上挖野菜,最嫩最好吃的一茬都要靠抢。
因而,她从不觉得主动争取是什么错事。
而且汴京的民风也没拘着少年男女表明心意,要不怎么每年春日都有踏春,彼此看对眼了,转头下聘成婚多了去。
她要等魏观的回应。
倘若是他家里有阻力,怎么也得说个清楚,好过这样耗下去。
元娘喜欢他,也在意爹爹的冤屈,要是最终与魏观有缘无分,横竖也不过是分开而已。
她不怕!
回到家中,元娘坐在窗下的美人榻,榻上的小凭几还摆着几个昨夜她一时兴起放在那的门外土仪,精美得不像泥胚做的,李三娘栩栩如生,眉*宇间带着少有的坚毅英气,与诸宫调里唱的那个聪慧果决的人儿一模一样。
元娘把它拿起来,对着细瞧,似自言自语一般,手指点着它的脸,“要好好答复!”
“知不知!”
她恶声恶气,手指点着也用了两分力,奈何生得太好,白皙胜雪,生就一副无辜清白的模样,纵然做此姿态,也只憨态可掬,讨人喜欢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