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娘和陈括苍在下面搭把手,把牌匾接住,一块往屋里抬。
从外头看不出这里原先是做什么的任何痕迹,王婆婆这才放心,她带着几人进了屋子,将门闩上,又用铁链缠绕着落了大铜锁。
顿时,铺子里乌泱泱的一片,半点亮丝都透不进来。
王婆婆喊她们一块把吃食全都搬进后院,就连那些腌的东西,连同酒水也不留在外头。
她们一家忙得热火朝天,搬得腰都快断了。
外间巷子里,似乎传来什么动静,有马蹄用力踏过地面的声音,马还不止一匹。这动静太响,想不注意都难,几人面面相觑,元娘主动请缨,去小门那瞧个究竟,被王婆婆一个指头叩得捂着雪白的额头使劲揉。
但王婆婆也觉得好奇。
汴京是不可能这么快乱起来的,纵然有些小偷小摸,可军巡铺的人还在,又没到兵临城下的地步,真要是作乱,也得摸摸脖子硬不硬。
她做这些,也不过是为了后面可能会发生的事,以防万一罢了。
横竖铺子里的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了,王婆婆把人都带进后院,在后头院子里,把铺子和院子中间的那道门也给锁上。
王婆婆是见过战乱的人,也跟着家里耳濡目染一些。真到了那时候,就把家里能用的铜和铁都给融了,浇筑在门上,轻易踹不开,墙上面再摆一排的钉子和碎陶片。
但这也只是防备那些散兵游勇的,没什么耐心,这家不成就去下一户,倘若是瞅着她家来的贼人,这法子就没什么用了,人家便是抬着梯子把墙上那些东西全扫掉,也能翻进来。
不过,怎么都好过什么都不防备。
门一踹就进来了,那不是等死吗?
总之,王婆婆是开了小门一角,也是想瞧个究竟,还没乱呢,这是什么动静?
定睛一瞧,竟是在街上见过的禁军的人。
王婆婆转念一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巷子里的阮大不正是军营里的吗,据说也管着些人。想来这回就是来找他的,要把人召回去。
若是跟着上了战场,能搏份军功回来,阮家兴许就兴旺了。
王婆婆的夫婿就是武官,品阶还不低,看到禁军的人,头一遭想的不是害怕,反倒是建功立业。毕竟本朝重文轻武之风日盛,想要在仕途上进益,武官总要抓住一切机遇才是。
不知何时,元娘也窜出了脑袋,凑到王婆婆身边。
元娘出来的时候刚好,来人已经手持令牌,叩响阮家的大门。大街上闹了这么久,想来阮大哥已经有所预料,出来的时候,身上穿着军营里低阶军官统一的布衣,腕上套着黑亮的护臂,背着包袱,手牵骏马,已是整装待发。
他也不迟疑,与对方抱拳行礼,眉宇坚毅,准备立时动身离去。
于娘子虽是不舍,可阮大郎毕竟从军多年,她又生性坚韧刚强,做不出拉扯着儿子不让走,伏地痛哭的事。但也仍是面有忧色,强忍着泪,叮嘱他小心,又说包袱里有饼子跟伤药。
阮大郎都一一应了,反过来宽慰于娘子,又叫弟弟一定要照顾好娘,孝顺她,别惹她生气。
阮二也是面色郑重地说好,叫兄长放心。
一切都了了,阮大郎跪在地上,对着于娘子磕头,“孩儿不孝,蛮子入侵我大宋河山,既是男儿身,岂能苟安?今日别去,请娘珍重自身,万勿伤怀。若不幸身死,养育之恩,来世结草衔环相报。”
他极用力地叩了三个响头,地面粗糙,额上的皮肤顿时破了,沁出些血丝来。
磕完头,也没再有时辰拖延了。
阮大郎翻身上马,即将离去。
忽而,像是心有灵犀一般,他猛地“吁”了一声,回头看去,却见青石延伸的巷子深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女子。
她显然是赶着跑来的,气仍喘不匀,累得面色发白,一手扶在染了些污渍的白墙上,目光紧紧盯着他。
他亦是,一瞬不离地望着她。
隔着长长的狭小的巷道,许多探头望究竟的邻里面容,他们彼此相望,不愿浪费错过一息。
可有些事是注定的,时辰不对,处境不对,短暂的相望过后,是无尽的别离。
旁边的军官出声催促,阮大郎不得不握紧缰绳,夹着马背,驱使马儿继续前行,却仍忍不住回头看她。
直到马儿离开巷子,人也不再见到身影。
窦二娘失力地跌坐在地,靠着墙,神色悲伤。
隐约中,似乎听到马在嘶鸣,感受着他还在附近,却也深知彼此在渐渐远离。
第95章
元娘将这一幕悉数印入脑海,她算是领会到一点点情爱的人,纵然不够深切,也能感受出窦二娘和阮大郎两人之间的悲切可惜。
青梅竹马,彼此心仪,奈何有缘无分。
不仅是元娘,还有目送儿子离去的于娘子,她满心满眼都是即将去打仗的大儿子,又如何看不出他后面望的是谁,两个人又是如何神伤。
于娘子看着跌坐在地,恍若失去魂魄的窦二娘,眼里流露的神色竟先是不忍。
同为女子,她知道窦二娘真心的可贵和甘愿抗衡的不易,作为母亲,她亦心疼儿子的相爱不得,但想起丈夫的死,想起自幼受到的教导,她的自尊和骨气,都不容许她心软。
于娘子闭上眼睛,深深吸气,毫不犹豫地转身回去。
有些事,可以动容,可以宽宥,有些事,不能。
亲眼见着分别,大家都心有戚戚,风雨欲来的感觉鲜明起来。
王婆婆很快把元娘的脑袋摁回来,并且用极为严肃的神情要求道:“今日起,你不许出门,我们家这边的铺子也不开了,你就待在家里,真要是闲得待不住,就多读书。
“一会儿我去布置些功课,每日都要检查,安安分分挨过这些时日,等天下太平了,你去哪我都不拘着。”
元娘*平日里比别的小娘子要顽劣一些,还有些野性,总有用不完的小聪明,但到了要紧的时候,也知道轻重,没有撒娇顶嘴,而是跟着板起脸,认真点头。
“阿奶,你不用操心我,我一定好好待在家中,你要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元娘郑重许诺,她正经起来还是很值得信赖的。
王婆婆摸了摸她的小脸,声音也柔了一些,“好孩子!”
夸完元娘,王婆婆就开始叮嘱其他人,大致也是少出门,不许和人说家里有粮,遇到人了就一块抱怨米价日益高涨之类的事。
因着今日铺子不开门,便剩下许多蔬果和肉,这些也不能久放。王婆婆大致分出几天的用量,余下的都得腌制。幸好食肆的生意本就以酒糟为主,坛子什么都不缺,王婆婆让岑娘子几个去烧水洗坛子。
说起烧水,王婆婆又吩咐万贯一会儿要跟自己出门。
现下虽然才秋日,可是冬日难道就远了?
真要是打起仗,柴火和炭恐怕也会涨价,横竖家里早囤了不少米,吃食上是不缺的,趁着别人着急忙慌在意米粮的时候,去多买些柴跟炭,这样也不引人注目。
总比到了冬日,人人都缺炭火的时候去大肆采买的要好。
家里没什么健壮的男子,处事终归要小心谨慎。
王婆婆回想着从前在战乱时家里会做的事,无非是囤米粮和炭火,余下的便是深居简出,让健仆日日巡逻,内宅也要有健壮的仆妇拿着木棍,绕着围墙和垂花门不时巡逻。
但她们家太小,这个就算了。
把事情有条不紊地安顿好,王婆婆可算能空出些思绪瞎想,虽然她痛恨娘家的亲眷,也不得不承认,在闺阁中时,受益良多。若她只是普通市井门第,遇事未必会有如今的沉稳。
她微微一叹,多年过去,她竟觉得没那么恨她爹和继母了。
秋风萧瑟,吹打在王婆婆壮硕的身上,她也不免缩了缩脖子,裹紧身上的衣裳。
她呀,兴许真的老了。
王婆婆看着凑在岑娘子身边,挽起袖子笑吟吟洗坛子的元娘,不由得跟着弯起唇。瞧瞧,她这个孙女,便是洗坛子也能自得其乐。
王婆婆停留在原地,注视着这一幕,禁不住浑身上下又充满力气,她还有孙女要护着呢。
不能老!
至少,要等到新的能庇护住孙女的人出现才是。
还不到能称老的时候。
她不是不知道孙儿看中孙令耀,若是平平安安的时候,把孙令耀招赘,也不是不能考虑,可忽如其来的动乱,使得她开始怀疑,孙令耀真的可以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就凭元娘的美貌,小官小吏的,压根护不长远。
还是要有更好的人选才是。
*
又是几日过去,官家的仪驾已出城去了,一同带走的还有大量禁军,如今的汴京城,就像个空架子,只有少数维持城内安稳的厢军在。
厢军与禁军是不同的,禁军统一粮饷,训练严苛,是正儿八经的将士,可以外出打仗,听命官家。
厢军却是五花八门的,有听属地方的,也有救火的,像是城内军巡铺的铺兵几乎都是厢军充任,来处杂,归属不清晰,导致厢军缺乏规整,训练少,战力弱。
这样的一群人看守汴京,但凡有点敏锐的人,都隐隐觉得不安。
王婆婆更是日渐严肃,一整日几乎见不到半点笑颜色。
元娘从阿奶的神情也能猜出汴京如今的情形不好,不免跟着忧虑,心中忐忑。城里灯火依旧,只是瓦子等也不似往日热闹,元娘没能出去,奈何宅子的位置好,轻易能眺望见大半个坊。
她常常坐在阁楼的栏杆前,撑着下巴发呆,看远处的景色。
就这么又过了不知多少时日。
也是稀奇,原本渐渐要入冬了,忽而又热了起来,热得人不得不把擦拭好的竹夫人翻出来,白日里扇子都不能离手。
可今儿夜里,风又忽然很大,吹得呼啸呜咽,像是婴孩在哭,挂着的灯笼都险险被吹飞。
实在是吓人。
可日子还是得继续过,再怎么害怕,该做什么还得做。
夜里,元娘净面后,翻身上床,想要入睡,却不知为何怎么也睡不着。她想了想,干脆抱着枕头起身,推开屋门,敲响了王婆婆的门。
王婆婆本来都睡着了,愣是叫没眼色的孙女给吵醒,披了身褙子,臭着脸开门。
等元娘把来意一说,王婆婆没好气的叫她进来,门一关,自顾自上床去了。
元娘讨好地笑着,迎来的是王婆婆硬邦邦的一句,“还不快些上来!”
但她真的躺在床榻上时,看似闭上眼睛已经睡着的王婆婆,把被褥往她那一盖,粗粝的手握住了元娘柔嫩的手,带着惺忪睡意的瓮声,“睡吧,有我呢。”
元娘摸着阿奶硌人的掌心,粗糙的手感叫她心安,不知不觉困了起来,渐渐睡着了。
……
忽而!
一道尖利的声音划破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