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守了一夜,几乎都没什么精神,疲倦得很。
元娘也是,她不知道其他人如何,但她坐在椅子上,双腿盘起,头斜斜靠在椅边的桌上,手里还抱着小花,小花的头外伸,下巴倚靠在元娘的膝盖上,肉垫垫在下巴那儿,可爱极了。
幸而如今的椅子可以有靠背,否则就元娘这样的姿势,势必是要摔了的。
“噔噔……”
屋外似乎传来动静,在寂静的夜里,小小的一点动静都显得极为明显。
紧接着,那动静变大。
“咚!”
像石头破开云霄,将所有人惊醒。
元娘家是巷子进来的第一家,毫无疑问,头一个被踹门的也正是她家。听着那毫无规律的,暴烈的动静,元娘惊醒,她面色惊惶,心口像是被掐住了一般,难以喘息。
王婆婆的眼睛也猛然睁开,死死盯住门外。
幸而王婆婆早有准备,夜里进来后,小门那就被铁链锁住,还搬了衣箱挡住门,想靠踹把门踹开是很难的。小门被踹得咚咚作响,堵门的几个衣箱也微微震动,每扭动一下,都像在她们的心上重重一掐,使人忐忑无比。
也许只是片刻,但在元娘她们心里却像是度过了漫长的折磨,终于,踹门声停了下来。
别处又陆陆续续响起踹门声。
呼,也许很不厚道,但她们心里多少松了口气,庆幸起来。
幸而没有闯进来。
廖娘子闭上眼睛,抱住孙令耀,双手合十,开始默念佛祖保佑。
而王婆婆一左一右拥住元娘和陈括苍的肩膀,夜已过了大半,又受了许多惊吓,元娘的手脚皆是冰凉一片,但很稀奇,王婆婆粗粝的手依旧温热有力,被她按住的肩膀,便有源源不断的热度,温暖着元娘,替她挡去外面呼啸的冷风。
元娘跪坐在地上,双手扒住王婆婆的腿,倚靠着王婆婆。
她紧张害怕到面色青白,手也在颤抖,她很想哭,却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越是遇到危急的情形,越是不能哭,否则脑子和浆糊似的,只会更加没救。
元娘颤抖着手,暗自想着,什么都好,神、佛,救苦救难的太乙救苦天尊,过世的爹爹和阿翁,求求你们,救救她,保佑她们,别让那些人闯进来。
她甚至想着,如果这只是一场梦该多好。
天亮了,梦醒了,徐承儿又会在她窗下喊她,她们一块去马行街吃馉饳,回来路上也许能在州桥上看见魏观站在垂柳下,微笑着望她,而犀郎正准备出门去学堂。
阿奶忙着招呼客人,瞥见她,也会突然叉腰骂人,却又给她塞吃的。
而阿娘会拦住阿奶,把她带到屋里,给她量身上尺寸,夸她长得好,说她家的元娘又长高了。
这只是一场梦。
她在心里说。
可惜……
不是。
外头的哭喊声忽然明显,像是熟悉的,也可能不熟悉,但显然不会是贼人的哭喊。
“我的儿!”
“啊啊啊啊!”
“别、别杀……”
……
元娘颤抖着捂住了耳朵,这是梦,这是梦,她终究没有忍住,大滴泪珠滚落脸颊,溶于地面。
忽而,脚步声似乎去而复返。
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凌迟着屋里人的心。
王婆婆眼睛忽而瞪大,凌厉有神,她攥紧元娘的手,猛然起身,害得元娘踉跄了一下。可元娘不敢说话,任由王婆婆用力箍住自己的手,近乎拖拽地跟随。
直到走进了灶房。
灶房显得有些乱,王婆婆最爱干净,这灶房当初砌得也宽敞,只是近来买了许多柴火和木炭,柴火堆到了屋顶不止,垒了足有两三堵。
于是,原本靠墙的物件都挪到了中间,屋里也显得十分逼仄。
但在这时候,似乎又不是一件坏事。
因为墙边有支撑屋顶的柱子,所以柴火没法和墙严丝合缝,留有一处空隙,不大,也就是够小猫小狗钻进去的。王婆婆刚好用来放了一袋木屑,是用来起火的。
此刻,她将那装木屑的麻袋挪开,把元娘塞了进去,她蜷缩起来,恰好够塞进去,露出的一些,用麻袋挡住,若只是站在里头粗略扫一眼,压根看不出来。
王婆婆也不知道这样做能不能有用,可总好过让元娘毫无遮挡的在堂屋里陪着她们吧?
“不管有什么动静,即便他们真的闯进来把我和你娘你弟弟都杀了,也不许动,不许哭出声。假使我们都死了,你就必须要活着,知道吗?”
元娘不想哭,但眼睛似乎不听话,不断溢出泪水,她的鼻尖泛红,看着可怜无辜,大颗大颗的晶莹泪珠滑落,她还在克制自己的情绪,捂住嘴,红着眼,认真点头。
她的眼睛始终与王婆婆正视,不躲不闪,即便盈有泪水,可她的眼神是坚韧肯定的。她小,她弱,她时而有些调皮,但她是王婆婆的孙女,她有与王婆婆一脉相承的坚强。
王婆婆知道。
可来不及再多说什么,王婆婆的手抚在元娘的头顶,轻轻一按一抚摸,眼睛里有不舍,最后,她将麻袋一盖,毫不犹豫地坐回堂屋。
留下元娘,独自蜷缩在狭小的空隙中,鼻息间是灶房常年被火烧出来的烟熏味,还有柴火的厚重味道。
她双手捂住嘴,闭上眼睛,忍不住发颤,心中不断地祈祷,耳朵聆听四周的动静。
元娘很聪明,纵然只能听见微薄的动静,却不妨碍她能根据蛛丝马迹去猜测。
小门和大门都锁得很严实,而且用了重物挡住,等闲的成年男子,即便是三无个也很难踹开,用木桩什么撞开兴许可行,但不见得会用来针对小小的宅院。
没人知道她家的来历,能来劫掠的无非是结伴而行的闲汉贼人,还有散兵游勇,真正训练有素的兵士只会用来闯入高官府邸。
那便还有希冀,只要能引来军巡铺的人。但今日汴京的动静太大了,军巡铺的人兴许也被叛乱的兵士围住,即便没有,大抵也不敢出去维持安定,谁知道得罪的是谁呢?倒不如等尘埃落定。
在元娘为了转移心中恐惧,开始仔细思索的时候,明显没有被踹开门的院子,出现男子的粗犷声音。
对方中气十足,夹杂着肆无忌惮的猖狂,纵然元娘躲在这样的角落里,也能听得清说了什么。
“别哭了,再哭莫怪我刀下无情。”
“将钱全都拿出来,若是叫我搜刮到,老虔婆,仔细你的脑袋。”
……
元娘极为认真地侧耳听着,还好,无非是索要钱财,只要不是一闯进来就杀人便好。钱财乃是身外之物,家里还有铺子与地契,纵然被搜刮走明面的钱财,也照样能在汴京好好地活下去。
阿奶不会和别的人一样,抓着钱财不肯松手,因此丧命。
元娘的心里微微安定了一些,她在想,既然那些贼人没能破门而入,那么应该是在劫掠其他人家的时候,发现了梯子,这才翻墙而入,从而开门的。
接下来,她继续认真听着,全神贯注地注意外头的动静,抖若筛糠的手因此平静了一些。
家里每一个人的声音,她都极为熟悉,元娘依次数过,阿奶、阿娘……万贯。
似乎,少了谁?
犀郎!
但他素来沉默寡言,也许只是没有开口?
不,不对,也许平日里犀郎不爱说话,但这样的关头,他是一定会挡在家人的面前,不会让阿娘颤抖着声音回话。
在自己被阿奶塞进灶房里,那些人翻墙而入的时候,犀郎会不会也越墙走了,去搬救兵了?他日复一日,坚持五禽戏,不是一味伏案读书,以前又在乡野待过,爬树上山样样不在话下,翻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而且他身上还有解首的功名,还曾经被官家召见过,眼看着前途一片大好,即便改朝换代了,科举的功名应该不会变,而脑子里的学识也不会变少,他明年照样能省试。
若是犀郎去搬救兵,说动对方的可能的确更大。
元娘在心里暗自祈祷着。
王婆婆似乎正在与贼人交谈,大抵是把库房的门给打开了,因为元娘听到箱笼搬动落地的声音,还有好几个壮年男子欣喜若狂的声音,似乎很满意她家的财物。
拿走吧,拿走吧,只要平安就行,元娘心想。
再有半个多时辰,天就能亮了,到时候就好了。
接着,元娘听到他们张狂放肆的叫嚣,以及重新凌乱的脚步声。应该是他们开始搜刮几人的屋子,但并未往灶房里来,兴许是觉得灶上烟熏火燎,又有婢女往来,必定不会藏财物在里面。
很快,他们便搜寻完,毕竟还有其他人家的财物要强,而离天亮又没有多久了,必定是速战速决为好。
并未搜寻出新的财物,原本该就此离去,可……
“这家少了人。”
“阁楼定然住了未出阁的小娘子。”
“那不是有一个吗?”
“凭她的穿戴,怎么会是主人家,做粗活的婢女罢了。”
“她不是,我见过这家的小娘子,那生得叫一个娇美可人。”
……
为首的贼人顿觉被愚弄,恼怒不已,而见过元娘的其中一个贼人又对她大加夸赞,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是能和西施杨贵妃媲美的美貌,这话有些言过其实,但在市井门户里的确显眼了。
为首的贼人威胁住了王婆婆,恶声恶气,逼问她,“老虔婆,说,人在哪?否则……”
“呵呵呵!”
元娘看不见场景,却可以猜得出情形。
无非是用性命威胁。
她背靠冰冷的墙壁,蜷缩成一团,手紧紧抓着衣裳,揉捏着,几乎要将那块布料拽破。
倘若说话声不够大,元娘便听不大清。
但贼人似乎被激怒了,他好像在打人,元娘的心七上八下,担忧害怕,她害怕自己哭出声,怕自己不清醒,一时冲动反而辜负了阿奶,她张嘴咬住手,很用力很用力地咬着,咬破皮肉,痛得她直蹙眉,可正是身上的疼痛才叫她能抑制住身体里揪心的疼。
又是一番质问无果,贼人们重新搜寻起来。
而这一回,重新响起的脚步声逼近了灶房,元娘听得一清二楚,声音越来越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的心口,近到就在她跟前。
灶房有窗户,透着月光,她感受到柴火前似乎光线被遮挡,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害怕得不敢呼吸。
她祈祷着自己能躲过这一劫。
但倘若自己真的被发现了,又应该怎么办?
那她纵使是死也要带一条性命走,断然不能拖累家里人,为了护她,阿奶和阿娘绝不会吝惜性命。真要有人死可以,但不能全死,否则家仇、冤屈,何处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