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
这是柜子被掀翻的声音,器物落得满地都是,那柜子离得很近,就在麻袋旁边,他们踢踹着,砸落的声音唬得元娘心惊肉跳。对方将簸箕踩烂,一步步扔着东西前来,只要再往前一些些,他要是起意把麻袋丢开,自己就会被发现。
元娘的心高高悬起,她甚至不敢睁眼,可手却握紧了从发上拔下来的簪子。
她不知道簪子够不够锋利,但她记得徐承儿曾经和她闲话过的事。徐家阿翁救治过许多人,若是胸腔和四肢受伤还有得救,但若是捅了脖子,血很难止住,几乎都活不了。
元娘暗暗想,自己若是被发现,奋力一击不能捅错地方,不能叫那该死的贼人苟下一条性命。
簌簌的声音传来,对方已近在眼前,他似乎在停留,兴许下一刻便会踢开麻袋。
元娘屏住呼吸,双手抓握簪子,强迫自己睁开眼睛,随时准备往外捅。
一、二、三……
她默默数着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院子外的巷道忽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这声音又有所不同,但凡是当差的公人,穿的都是厚底靴,声音会格外厚重,而若是军中将士,他们着甲胄,行走时声音除了沉重,还有冷厉的脆响,那时甲胄摩擦发出的声音。
巷子里的脚步声便是厚重的,还伴随有冷厉的脆响。
下一刻,威严的呵斥声响起。
“哪里来的蟊贼,竟然趁乱打家劫舍!”
这声极厉,与贼人的张狂又不同,就像小鬼与钟馗的差异一般,后者威势慑人。
终于来人了!
伴随着这声呵斥,整齐划一的声音踏入院内,将小小的院子填满。
元娘也骤然松了口气。
不过,这步伐声音并不像是军巡铺的人能有的,犀郎这是搬来了哪里的救兵?
第98章
一群闲汉凑来的贼寇,哪里会是军营兵士的对手。
便是那些杀人不见眼的山贼,遇上规整的军队也只有死路一条,何况他们?
在短暂的兵戈相交后,嘈杂声停止,胜者是谁毋庸置疑。
元娘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即便知道贼人大抵已经被杀或被抓,仍然不敢出去。动乱之下,若是男子兴许不必怕,但年轻女子终归是危险的。
真奇怪,来援救的将士将*人杀了以后,似乎并没有就此离去,但也没有劫掠,似乎有人在和阿奶说话,并且颇为客气。
因为对方不曾高声,又命令手下的人将贼人抢来的东西归还给各家各户,声音颇为杂乱,所以元娘并不能听清动静。
很快,巷外似乎又有了动静。
这回的脚步声依然沉闷,但没有甲胄摩擦的锐利脆响。
元娘隐约听见了犀郎的声音。
应该是又来了一拨人,但是两边并未吵起来,反而甚为和睦,也不知道折腾了多久,终于,所有动静都消失了,天地归于平静。
“呀吱。”
陈家的小门可算阖上了。
很快,属于阿奶的急匆匆的脚步声出现在灶房里,她推开麻袋,顾不上任何言语,抱住了元娘。
元娘先前几次紧张到忘了呼吸,纵然马上就到冬日了,她还是惊到满头冷汗,汗湿的头发凝在脸颊两侧,看起来可怜无比。
王婆婆则是劫后余生的庆幸,紧紧抱着元娘,元娘甚至能听见阿奶粗重的呼吸声。
遇见多少大事都稳如泰山的阿奶,在此刻彰显了她的不平静,原来纵使是阿奶,也有不安和害怕的时候。
元娘感受着这一切,她白皙细嫩的手反而环住阿奶的粗厚的背,轻轻拍了拍,像在安慰阿奶。
就这样的姿势和动作维持了很久,久到浓郁的夜色似乎都散了些,受过惊的众人都渐渐缓过神,王婆婆才松开了元娘,元娘也才看清了王婆婆的样子。
王婆婆的脸上赫然有个深深的巴掌印,嘴边还有点血迹,必定是贼人恼怒时打的。
便是在乡下的时候,元娘也从未见过阿奶这样狼狈的样子,好在她的精神尚可,眼睛奕奕有神,这伤很明显,但没有伤到阿奶的根本。
元娘想跟着阿奶一块出去,才站起来又跌坐在地上,她这才发现自己长时间蜷缩在墙角,两边腿早麻到没有知觉。但是先前在极度的恐惧与紧张中,压根察觉不到身体的异样。
王婆婆将她扶起来,元娘笑了笑,看着十分顽强,“腿麻了。”
她一瘸一拐,艰难向外走,麻得她龇牙咧嘴,还得躲过满地狼藉,锅碗瓢盆全都散落在地,就连铁锅都被贼人看不过眼地砸在地上,破了一小块洞,米和面粉被踢得洒开。
而出了灶房,元娘才发现院子里更不像样子,因为除了被砸碎的瓷盏,一地的绸缎布匹,满地乱翻的书页,还有粘稠的鲜血,沾得四处都是,连墙壁都有溅起的血点。
幸运的是,来救人的那些将士很良善的把贼人的尸首都拖了出去,不必元娘这些百姓自己动手,但是他们也没有善心到给贼人收尸,而是直接把尸体拖到巷道外面的街上,任由其曝尸。
而贼人先前杀人劫掠的人家会如何对他们的尸首,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杀了人,即便被怨恨的亲眷分尸践踏,也是活该。
而元娘家里除了乱点,总归是没有死人。
至于被拖拽出长长痕迹的血渍,虽然看起来可怖,但元娘只要一想到是怎样一群恶人的血,她便觉得丝毫不可怕,甚至胸腔中有一股怒气,直冲大脑,觉得他们死得太便宜了些。
家中其他人或多或少受了点伤,但都无大碍。
像是平日最严肃老成的犀郎,都因为翻墙找人而跑丢了一只鞋,白绫袜脏兮兮的,脚趾处都磨出了洞,脚底应该也有伤痕。
即便看着形容狼藉,甚至有些滑稽,但无妨,只要人都活着,便够了。
也不知怎的,劫后余生,大家心绪难平,一会儿哭,彼此相识,却又笑了。
“收拾吧,血凝了便不好擦。”王婆婆行使一家之主的权利,直接发号指令。
不过,也没人有意见。
快些将狼藉清理了,恢复原来的样子,如此一来,日子好似也离回归正轨更近一些。
虽然汴京闹了这么大一场动静,许多人家都受到波及,但竹笕的水却不曾断过,仍然涓涓流动,填满水缸。她们从水缸那打水,拧干布巾,擦拭着石板上的血,如此往复。
犀郎和孙令耀两个男孩则主动承担起来搬东西的重活,把被贼人们搬出来的箱笼财物重新搬回库房。
元娘辨认出有用的东西,收拢起来,再把瓷片什么都扫开,免得伤到人。
人一忙碌起来,时候便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天穹的黑暗便被升起的朝阳驱散,从它露出一点边角开始,就昭示着黑暗过去了。
蒙蒙亮的天空,驱走所有人心头的阴霾。
杂乱的院子总算收拾得差不多,元娘捡起最后一本折开的书,吃力地仰起头,活动筋骨,给自己捶背,却意外看到了亮起的天穹。
朝阳的光和很和煦,暖黄暖黄的,微弱的光晕慢慢浮现。
元娘索性支腿坐下,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从蒙蒙的光,到渐渐能看出边角的东升旭日。
纵然满身疲倦,身上没有一处是不酸痛的,可是,在这一刻,元娘出奇的平静,内心都安稳起来。
在并不算暖和的日光照在身上的时候,元娘深切的感受到,自己还活着,还能被日光照耀,能感受清晨微冷的徐风,嗅到雾气里的湿,望见世间万物的色彩。
真好!
街道上,终于有了新的动静。
平日这个时候,出现在大街小巷的一般是报时的行者,他们大多是寺庙里苦修的人,靠着高声唱念时辰,得到主人家每月的一点馈赠。
但今日,替代他们的人是军营里的士兵。
他们唱的也不是时辰,而是拿着锣,一边有韵律的敲着,一边扯着嗓子呼喊。
“奸佞乱政,岳王拨乱反正,今已安定~”
“奸佞乱政……”
此起彼伏的声音,响彻街巷,不断地重复、交合,每家每户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看来,昨夜的动乱已经分出胜负了。
赢的人,是官家的兄长岳王。
一般人兴许还看不出什么,可王婆婆到底是曾经在汴京高门显贵里交际过的人,望族的长女,帮丈夫在政事上出谋划策,她很快便察觉出端倪。
“好个岳王,想不到他竟骗过了所有人。”
王婆婆眯着眼睛,呵笑一声道。
人人都以为他爱女色,府中姬妾无数,荒淫不已,还贪图享乐,爱奢靡,甚至到了侵占民田,收受贿赂来维持奢靡生活的地步。
正是因此,没有人会猜忌他。
一个纵情声色犬马的王爷,官家只会放纵。但他无论如何也是先皇的庶长子,同样流着天家血脉。
只怕,早在多年前,岳王就在谋划着今日了。
但他实在糊涂,大敌当前,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篡权夺位,焉知官家御驾亲征就一定会输呢?倘若官家凯旋,身后有大军,各地又有心腹与忠君的军队,岳王岂非蜉蝣,享片刻尊位罢了。
一个能隐忍这么多年的人,不该如此心急才是。
除非……
他笃定官家不会胜。
那么,这回北边的胡人能如此之快攻克数城,就显得有迹可循了。
王婆婆的目光逐渐深邃,琢磨出味来了。
往年北边的胡人虽然也常常在秋冬滋扰边境,但也不过是边境而已,纵然今年幸运些,也没道理直到接近汴京的时候,消息才传来,除了他们攻克得太快,便是有人刻意助他们瞒住了消息。
好个岳王!
王婆婆咬牙,她眼神恶狠狠,竖子尔敢!
但她没有说出来。
只是默默将推测埋在心里,暗自生怒。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并不是这件事。
眼看一切都收拾得差不多,而且昨夜险象环生,每个人都是一夜未睡,受了不少惊吓,还是先回屋休息要紧。
但在此之前,还是要打听清楚外头发生的事,总不好两眼一抹黑,稀里糊涂的混过去。
王婆婆喊其他人先去歇一歇,又叫万贯去热些简单的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