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又似无声,那水珠终究滴落在地,沉陷入石板中,宛若冰雪将消融,春日将归来的预兆,融于地面,焕发生机。
而屋檐下,许久没有出门走动的人们,竟不约而同一窝蜂涌出,换上身体面的衣裳,邻里邻居凑在一块,高声闲聊,不时传出阵阵笑声,比正旦还要热闹。
元娘睡得晚,反而浅眠,被屋檐下不停歇的说话声吵醒。
她把炭盆上支起的水壶拎起来,一夜的烘烤,水还是温热的,她将水倒入面盆架上的瓦盆里,洗漱起来。
温热的面巾敷在脸上,顿觉清醒,元娘重新拧干面巾,多敷了几次,她觉得自己的眼睛定然浮肿了,夜里睡得太晚,又喝了许多水,方才睁都睁不开。
她的动静太大,把鸟儿给惊走了,但底下的热闹依旧。
许久没有看见这么多邻居了,元娘伸了个懒腰,决定也下去凑凑热闹。
家里没什么人,陈括苍和孙令耀是在的,但是可以忽略,反正数年如一日,这时候必定在读书,刮风下雨都阻拦不了他。便是生辰那一日,陈括苍也不会放松。家里人也默认,这时候只当他不在家,从来不打搅。
所以元娘径直从小门走出去,方一出去,就听见窦老员外兴高采烈地边拍胸脯边大声道:“这怕什么,来我家便是,我摆上几桌,冬日里吃拨霞供正正好,恰好我家息妇命下人去新郑门采买了一桶的鱼,各个肥硕鲜美。”
此言一出,众人皆笑着应和。
“那我可得敞开吃,这些时日吃喝都没有油水。”
“唉,许多铺子都不开了,王婆婆,你家铺子何时迎客啊,我可馋那酒糟吃食了。”
“能去几口人啊?我把家里几个哥儿都带去,老员外可别嫌我们吃得多,把我们扫出去!”
“哪能啊,都来,可着吃,既是我家做东,都要吃得畅快。”
邻里多年,哪能不知道窦家是大户,一个个都不推拒,热火朝天的闲聊起来。
欢声笑语一片。
就连于娘子,虽然不喜欢窦家,也没有在这时候呛声,只是离得远一些,不理会这边的热闹,只和其他几个娘子说话。
元娘站在墙边,看着众人都笑意盈盈,自己只是在旁边都不自觉受到感染,唇角染上笑意。
徐承儿不知何时走到她边上,一把挽住元娘的手肘,亲亲热热地说话起来。而文修跟着出来,隔着两三步,徐承儿刻意和元娘说话,故意不理会他,他也只静静站立,眼带笑意看着,圆脸笑起来更添和善。
徐承儿脾气急,文修就要好脾气些,元娘悄悄打量,只觉得两个配得很。
徐家其他人也出来了,徐家阿翁听见窦老员外说的话,素来在酒上吝啬的他,竟然抬手招揽众人注意,笑呵呵道:“我也凑个热闹,酒管够,新酿的两瓮酒,正好今日开封庆贺。”
“好!!”
“徐翁翁的酒可不输樊楼。”
……
叫好声一片,当然,有些话是恭维,但掩不住好气氛。
此间一片和乐,喜气洋洋之际,巷子外似乎有马蹄声,奈何掩在了说笑声中,当众人察觉的时候,马儿蹄子溅起的尘土已经扬到人脸上。
说笑声骤然一停,众人面面相觑,眼神戒备警惕。
策马的将士翻身下马,他看着像是奔波已久,面上尘土蒙蒙的,盔甲缝隙里藏着沙烁,刚从战场上杀人回来,气势迫人,一开口,声音虽嘶哑,却有力得叫人心头一震。
“承节郎阮奉节亲眷何在?”
此言一出,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于娘子,已经有人猜出是怎么回事,眼露怜悯。
事出突然,于娘子怎么可能立时能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她私心里巴不得儿子平安。
直到……
那位将士读懂众人眼神示意,径直走向于娘子,神情肃穆地相问,“敢问娘子可识得承节郎阮奉节?”
“乃为我子。”于娘子这时唇颤抖着,语气惊疑,但面上仍然维持镇定,如若平常。
将士抱拳行礼,而后递上文书,“阮承节郎忠勇无双,不惧生死,追随官家驱逐胡人,已捐躯赴国难,娘子节哀。”
于娘子不敢置信,手微微颤颤的,好半晌才将文书接过,送信的将士并不催促,对上于娘子,他语气尊重,甚至避开直视对方的眼睛。于战场杀敌,也不及望见阵亡将士亲眷严重的哀痛来得煎熬。
见于娘子接过,他又拱手深拜,行了一礼,而后翻身上马,告辞离去。
还有许多户人家要赶往。
天色尚早,得知消息,她们还来得及去铺子里采买,布置灵堂,否则便只能拖到明日,也不知该如何难受。
几乎马儿才扬蹄离去,于娘子就周身酸软,骤然失去所有力气,跌坐在地上,眼神呆怔,红着眼眶,抱着文书,不知所措,喃喃道:“我儿,我儿……”
“我儿!”她的声忽而凌厉,仰头面天,双手上举,高声嘶哑痛苦。
巷子里的几个娘子上前搀扶她,却怎么也搀不起来,其他或是相熟,或是不相熟的人,几乎都不忍看到这一幕,扭过头叹息。
青年丧夫,中年丧子,何等可怜。
见惯生死的徐家阿翁倒是不曾侧头,却也叹惋可惜,“生死有命,难得圆满。”
元娘听出了徐家阿翁的言外之意,可怜阮大哥不仅年纪轻轻就死去,与窦二娘一直以来的纠葛也没能有个结果,死的人带着遗恨,活的人也永远难以释怀。
终究成了一个再也过不去的坎。
想起阮大哥温厚宽和的面容,元娘也不禁潸然泪下,他在巷子里是同辈年纪最大的一个,可从来不逞威风,对她们这些年纪小的邻里的弟弟妹妹素来宽厚,总是爱买些饴糖分发,请她们喝香饮子。
对上敬孝,对下温厚,交际广泛,好友众多,人人提起他都是夸,真真是个极好的人。
奈何,天不假年……
徐承儿比元娘更悲痛,她才是真正从小在巷子里长大的,小时候还追在阮大身后,缠着要吃糕点,告状阮小二。她毫无顾忌地哭出声来,伏在元娘肩头,元娘一边轻拍她的背,一边给自己擦泪。
文修目光就没离开过徐承儿,眼里露出担忧和心疼。
今日这拨霞供是吃不上了。
阮小二恰好不在,都是多年的邻里,众人自然要帮忙操持,采买麻衣白布,即便没有尸首,也要有棺椁,好做衣冠冢,供桌贡品都要准备,还要剪纸等等。
她们自发忙碌起来,扶人的扶人,收拾的收拾……
王婆婆和岑娘子,以及徐承儿的娘惠娘子,她们都去帮忙了。
元娘也想去,但王婆婆说有忌讳,像她年纪这样小,不要去掺和这些,安安静静待在家里,该她去拜的时候自然会喊她去。
但一点忙都不帮也是不安心的,元娘和徐承儿一道做了些糕点,装在食盒里送去,分给其他人点点肚子。
她们到的时候,窦二娘已经在里面了,灵堂也大体布置出个模样,只见她跪在空荡荡的棺椁里哭得肝肠寸断。棺椁上的漆都没干,一些地方没打磨好,毛毛躁躁的,漆黏在上头,像是要滴落的样子,实则只是样子,外面早已凝固,不会成滴落下,只是赶得急,永远停留在那个样子。
阮小二已经被人喊回来,跪在灵前,神色哀痛。
而于娘子面如死灰,她也不像往日那样,一见到窦二娘就驱赶,一副死也不让两家人来往的样子。
人都死了,也不必再拦了。
窦二娘几乎要哭死过去,窦老员外站在阮家的大门外,踌躇不已,既心疼女儿,又犹豫不敢进,他还记得于娘子对他家的憎恨,能允二娘进去祭拜都算宽容了。
这些纠葛,哪能有尽头?
窦老员外面露后悔之色,他老了,年轻时做的错事,却害了女儿。她还大好年华,看模样,阮大这一坎怕是过不去了,往后得多痛苦?
当他悔恨不已,无力地低着头时,元娘忽然小跑靠近,急切道:“于、于娘子……”
“我这便走。”窦老员外很有自知之明的道。
元娘喘过气,用力摆手,摇着头,“不,不是,于娘子让你进去。快,快……”
都不及元娘催促,窦老员外瞳孔骤然睁大,如遭定住一息后,抬起头就急切迈大步朝里走,似风一般冲进去,完全看不出老迈,更与他平日附庸风雅慢腾腾的模样截然相反。
这么多年,他不知多少回梦见当日,停滞在阮家门外不敢进,半夜里惊醒喘息,倘若后悔能凝成实质,怕是已有一江流水般深长不绝。
虽与今日阮大的死不相干,但这情形,他不知重想了多少回。
迈步无比利落,元娘都未反应过来,他已经快冲到灵前。
又骤然停住。
窦老员外先是拜了阮大的棺椁,紧接着,向于娘子跪下,他俯首再抬起时,已是满面泪痕,“我、我悔啊,是我害死了兄长,误了大郎和二娘,是我,我的罪过,皇天在上,要死也该是我!嫂嫂,是我对不住兄长,但我当年……实在是太怕了。
“我怕担事,怕那些人索了我的命,是我软弱怕死,对不住你,对不住哥哥,万般罪过,皆起自我!”
窦老员外老泪纵横,言语激动,捶胸顿足,大冬日的,额上却浮起汗珠,可见情绪何等激昂。
于娘子神色木然,她听着窦老员外说话,却像是神游天外。也是,一直以来支撑门庭的儿子死了,那是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从小就孝顺忠义,勤奋习武,做了武官,若是寿数长一些,也不知会如何有出息。
就这样忽而没了。
她说是心如死灰,被带走半条命也不为过。
良久,在窦老员外的忏悔声中,她平静得犹如从海面传来的声音响起,像是无悲无喜的死人,“上柱香吧。”
“是。”窦老员外用袖子擦了擦泪和额上的汗,起身去上香。
他上完后,于娘子毫无情绪的声音继续,“停下做什么,还有你兄长的香。”
窦老员外如遭雷击,他不敢置信,旋即,整个人几乎要跳起来,朝着阮家兄长牌位的方向走去,才抬起脚走了一步,就被自己绊倒,来不及捂住磕碰的腿,便迫不及待继续上前。
他点燃香,泪水不住的往外流,对着牌位复跪三次,行了大礼,每一次叩首都极为真心实意,他想端端正正地行礼,神色郑重,可不知为何,手就是止不住踌躇颤抖。
最后一拜时,他长伏在地,久久不起。
等香插入香炉,窦老员外重新站在棺椁前。
于娘子的声音了无生意,目光空洞虚无,“你兄长等这柱香十多年了。”
窦老员外这辈子都没有今日哭得多,他殷切追问,目含期待,“嫂嫂,你宽宥我了?”
于娘子避而不谈,她语气疲倦,只道:“万事,总该有个了结。”
“二娘是个好孩子,拦来拦去做什么,都做空,一切皆是命数。”
她的语气犹如看破俗世的僧侣,枯寂无波,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了,生死面前,所有怨恨都被看开。
原本是两个人在对话,而哭得几乎直不起身的窦二娘却忽而用手强撑着挺直脊梁,她仰面看着于娘子,咬着牙,目光灼灼,无比坚定。
“我要嫁给大郎。”
“他活,我嫁,他死,纵是牌位,我亦践诺,绝不变节!”
她神色昂然,一字一顿,皆铿锵有力。
窦二娘是外表看着极为柔弱的女子,符合士大夫臆想中闺阁女子的一切特质,举止娴雅,识礼端庄,外出戴着面衣,倘若无人陪伴,兴许连城门都走不到。
但她亦是人,有着脱离了儒家理学所推崇的女子该有的心气脾性,柔弱的面容表象是极为刚烈的性子。
倘若她决定了,便谁也无法阻拦。
窦老员外深知女儿的性子,手微微颤颤抬起,想说些什么,嘴唇翕合,又闭上。
他知道自己拦不了,而且女儿终生被误,不论是前头的夫家,还是如今的阮大郎,归咎起来,皆是他的缘故,他的愧疚使得他无法对窦二娘说任何否决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