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听见元娘的挽留或是关怀,阮小二的眼里闪过失望之色,但只是瞬息,很快打起精气神回道:“我去从军,正是阿娘首肯,她要我奋勇杀敌,莫要丢了父兄的脸。”
元娘若有所思地点头,这倒像是于娘子会说出口的话。
生死在后,气节在前。
明知没有希望,可迟迟未等到元娘的挽留或……其他,阮小二的神色失落,只强撑着露笑,向她告辞。
就在阮小二转身走了几步,身影渐远时,元娘忽而开口,语调轻柔,可早早便喜欢元娘的阮小二怎么可能忽略她的声音,所以几乎她才开口,他便激动转身。
元娘面含微笑,看着他道:“望君此去珍重。”
她眼里没有半点旖旎之情,而是祈盼他平安的温煦友好。
她说着,双手置于腹前,微微屈膝,福了一礼。
虽未得到希冀的言语,但一切似乎早已注定。
望着这样的陈元娘,阮小二释然一笑,双手交叠,弯腰一拜,朗声道:“多谢。”
他望向她,含笑祝愿,“望娘子得觅良人,顺遂一生。”
今年汴京的冬日似乎格外长,雪下起来没完没了,不知何时起了阵风,雪又开始呼啸着洒落,浸湿人的肩膀和衣角。
但这并不能阻拦行人的脚步,纵然踉跄难行,亦要继续。
行人如此,阮小二如此,世人皆如此。
第103章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年后。
许是一年来波折太多,过年时,官家亲自下令,给全汴京年过七十,以及失怙失恃的孩童送去一斤肉,有功的将士一坛酒。
东西不多,却是官*家亲赐,许多人家都摆上了供桌。
往年宣德楼下就已经很热闹了,等着内官来采买的小贩、想要瞻仰天颜的百姓,还有表演的伎人们。今年还请来了烟火师,与“抱锣”、“硬鬼”、“舞判”等表演相结合,如同幻术一般,如梦似幻,又绚丽至极。
这烟火戏还是头一回在这么多人跟前亮相,在京都诸多技艺中,烟火师人数稀少,为了今日的盛典,官府四处网罗烟火师,从南到北,有些名气的怕是都请来了。
据说,花费甚巨,是连富裕的皇室都免不得肉疼的程度。
甚至还有大臣上疏参。
可见一斑。
元娘为何会知道呢,盖因这些传闻与据说在市井间流传得最快,她纵然是想不知道也难。许多消息都是半真半假,但这事恐怕是真的,才经历波折,正是要用盛大的庆典来掩盖一切的时候,此时,纵然花费大些,于皇室而言,也是在所不惜。
念及此,望着眼前腾起的绚丽灿烂的烟花火光,还有高台上翩翩起舞,宛若在飞的舞伎们,元娘莫名觉得惆怅。
她此刻与家人一同在人潮拥挤中看着表演,不同于往日,她现下出门大多会戴上面衣,也就是前唐的帷帽,但不会夸张到长及裙角,连同身形一起遮掩,而是上面形似斗笠,四周用轻纱网罗,恰好能遮住面容与脖颈,又隐约透露些棱角。
若隐若现间,反倒更添了勾人心痒的婉约绮丽。
这面衣,也不知为何京都城里就流传开来。
元娘发怔的片刻功夫,转头想喊万贯,却见身边人已经变换,是全然陌生的面孔。
她立刻意识到不妙,今日出游者众,连那些高门显贵的小娘子与主母们都乘车出行,戴着面衣的人不知凡几,恐怕万贯她们认错了人,不知不觉就走散了。
元娘左右相望,人头攒动,到处都是乌泱泱的一片,她纵然想找人也找不到。
罢了。
元娘摇头,不由气馁,横竖她也认得回去的路,走散了也无妨。她自己就只是居住在市井里的普通小娘子,其实连婢女都不必有的,更早些时候,她自己比婢女还凶悍呢!
想通了以后,她索性任由自己沉浸在灿烂的烟火中,四周亮堂堂的,挥舞的烛光与上扬的细碎的烟花,使得人如同置身仙境,就连天上的星子都被掩盖住,不见踪影。
很难得能看见这样的美景。
忽视背后的奢靡,拥挤的人群,元娘静心欣赏,仰着头,莞尔而笑。
璀璨的烟火映射在她眼里,原来,星子不是被掩盖了,而是躲进了人的眼里,熠熠生辉。
“娘子。”稚弱的女童声响起,元娘察觉自己的袖子似乎被扯了扯,她偏头看去,是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女孩,笑容有些羞怯,可动作却十分熟稔,显然已经卖了许久的花儿。
面对卖花女童递上来的花,元娘有一瞬犹疑,这大好的日子,女童还要走街串巷卖花,自然是惹人怜惜的。不过,正值冬日,花卉培植不易,何况是开得这样好的芍药,怕是要卖得很贵。
她是乡野来的,虽说都人喜爱簪花,愈是名贵愈好,她却没有这样的讲究,纵然是不知名的小花簇她也簪得好好。
然而,并未等元娘犹豫太久,卖花女童指了指另一个方向,细声细语道:“是那位郎君买下,叫我赠予娘子的。”
元娘一怔,她顺着女童指的方向望去,是消失了许久,却叫她熟悉不已的身影。
他的身姿依然修正挺拔,在人群中卓然出众,但眉宇似有变化,不及从前温润,多了些刚正凛冽。细瞧之下,才发觉他是瘦了,五官锐利,面貌自然不同,甚至还黑了许多。
显而易见,消失的这些时日,他过得并不轻松,至少不是日日都待在膏粱锦绣里享福。
但他再如何变化,屹立时的清正气势是不变的。
永远是那样气定神闲地含笑望她。
自己本该生气的,至少也该嗔怪片刻,但在涌动的人潮中,明灭的灯火,忽而升天又陨落四散的烟火下,一切情愫都翻涌而至,让人无法忽略本心。
她不自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眸光灿烂,仙姿佚貌,比那奢靡少见的烟火戏还要耀眼。
元娘从卖花女童手中接过芍药,看着他,朝他走了两步,又停下,左手握着花枝,右手搓转着花,一会儿挪开目光,一会儿又歪头看他,故作不在意,是少女情窦初开的别扭与小心思。
若是换个一般岁数的小少年,兴许要摸不着头脑,但魏观不是。他清醒、理智,万事皆成算在心,是以他能读懂元娘的一切心思,更懂得如何迎合她,叫她开怀,而非彼此较量,分出个胜负。
她既停下,他便走过去。
顷刻,魏观就到了她跟前,与她相望。
风吹动面衣的轻纱,如同吹皱一池春水,在人心上翻起波澜。
元娘有许多要问的,诸如这段时日你去哪了,我送你的花椒你知晓是何意了吗,你究竟对我是如何想的,等等。
但话到嘴边,变作最普通的一句,“你怎么认出我的?”
魏观轻笑,他的喉结随之微微滚动,多日不见,他更多了些成年男子的高朗风姿,即便他表现得再如何君子、风姿如玉,还是叫人心头紧迫得微颤,似有焦急之意从心下升起,不自觉就紧张起来。
忍不住……想要避开,又无法抗拒。
元娘扭过头,藏在面衣下的面容悄然红起,她不解,又有些不知名的羞恼,“你笑什么!”
魏观的目光直视着元娘,很奇怪,明明隔着面衣,那目光却有如实质,叫人无所适从。他慢慢道:“不必辨认,见到你,我便知晓。
“旁人皆与你不同。”
元娘瞬间翘起唇角,小小地昂头,颇为骄傲,像是家里那只作威作福的狸奴小花,面向愚蠢的凡人总是倨傲不已。
魏观的话算是让元娘心花怒放了片刻,但她还没有忘记他消失了许久的事,于是,板下脸来,正准备质问,就听他沉声开口。
“前些时日,我奉……贵人之命前往青州等地,那时魏府方方解禁,授命时已值深夜,无法进门拜谒。
“我并非有意躲避,是我的错。”
元娘知道他言行有据,从不会随意扯谎骗人,更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
他的话,她是悉数信的,但仍然有些没好气,于是,她硬声道:“事出有因,何必道歉,倒显得我不知事了。”
纵然声音清脆悦耳,可元娘的语气不算好。魏观听了,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他沉稳如常,平静道歉,“怎会,错的人是我,是我失约。”
他言语平静认真,显然没有半分嘲讽阴阳之意,正因如此,才叫元娘想继续生气都生不起来。
元娘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她越过魏观往前走,魏观不恼,只是静静跟上,高大的身躯站在她旁边,烛火摇曳,两人身体相隔两拳之距,可他的影子却覆在她身上。
恍然间,似乎比旁人都更为亲近。
逆着人流,他们静静超前走,谁也不说话,静谧无声,却很谐和,仿佛深夜里缓慢流动的溪水,寂静温柔。
但都城很大,纵然再走上半个时辰,也出不了城,故而入目所及皆是张灯结彩,明亮耀眼。
两人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汴河边,往上看是虹桥,竖立的两根表木的直线内,摆摊吆喝的小贩汇聚成汴京最繁盛的风景。
元娘半是不想说话,半是真有感触,就抬首仰望着虹桥上的曜亮灯火,还有络绎不绝经过的行人。
在她仰起白净美丽的面容,认真看着的时候,眼边似乎被遮去一部分光亮,她低头侧望,是一只簪子,说是簪子也不大贴切,又或许可以说是灯笼?
手艺倒说不上多好,在摊子上是能买到的,难得的是形制好看,没有俗艳的颜色,而是在簪身雕刻了飞绕的喜鹊,最前端是喜鹊衔着灯笼,灯笼不再是刻上去的,而是真的垂下细铜链,铜链下接约莫指头大小的灯球笼,最稀奇的是不管怎么摇晃,内里可以点亮烛心的部分是不会翻滚移位的。
每逢上元节,大街小巷各式灯笼琳琅满目,有动物生肖、走马灯、宫灯,甚至有比人高的灯笼,乃至女子的头饰上也会装饰灯笼。
但往往那些灯笼都比较大,更像是花帽那样,而非简单的簪,戴起来新奇却很重。
像这样小巧的簪就少见。
元娘低头看了眼魏观的手,比从前要粗糙一些,多了粗粝磨人的茧子,但看不出明显的刀刻伤痕,纵然有,兴许也已经好了。
“送我的?”她不知为何,没有了往日的耐心,开门见山的直接发问。
她直接,魏观亦不躲避,汴河水在夜里泛起波澜微光,与他这个人一般,清冷如水,却总是引去人的心神。元娘面对他难得无所顾忌,有违君子仪态的直盯盯目光,不由偏头,她耳畔却浮起清晰的声音,“嗯,我请教了匠人,亲手所造。”
夜风寒凉,他的衣袂被吹得翻飞,衣摆划出如水墨画一般简单流畅的线条。
正如他给人的感觉,像是典籍里的先贤弟子,有时候有些固执古板,但言行举止都十分雅正,但今日,他似乎……流露了不同的情愫。
风也轻轻,声也轻轻,如缱绻呢喃。
“我听闻都城男女若要相约上元节,男子常会赠灯。
“陈小娘子,数日后的上元节,可否与我同行?”他垂着眸,望向她,越过素日里恪守的典范,出言相邀。
第104章
寒风凛冽的夜里,屋子里点着灯火,烧着炭,昏黄色的灯影摇曳,任谁被这灯影笼罩,都会觉得温暖。
元娘坐在燃起的灯盏前,影子映在窗纸上,她举着簪子,在灯火下仔细打量着,每一处刻纹,有些不流畅的线条,似乎在向她倾诉主人的笨拙。
她没由来一笑,心中欢喜。
而阁楼底下照常传来阿奶熟悉的责备声,“怎么还不熄了灯火,半夜里折腾什么呢?
“莫不是又悄悄点了吃食?”
元娘生怕阿奶上来,忙不迭吹灭灯火,速速脱鞋上床,盖上衾被。
果不其然,王婆婆说完没多久,就传来咚咚的木板震动声,一道黑影在月光的映衬下照在窗边,显然是王婆婆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