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约约,元娘嗅到了一丝不寻常。
但未及细想,就被魏观转移了注意,顾及元娘是未出阁的小娘子,他不曾点酒,否则按汴京席面的规矩,通常是一杯酒一道菜,相辅相成,享尽食中滋味。
壶里头装的是渴水,因是冬日,所以未用冰块镇,喝起来温热暖腹。
他帮元娘也斟了一杯,随后致歉,“先前,逆贼动乱,我与亲眷一同被圈禁在府中,家父前途未卜,我不敢擅自应许诺言,怕累及他人。”
元娘知道魏府上下都被圈禁在府里,连他们这些借住的亲戚家举子们都未能幸免,文修还是侥幸出门逃过一劫的。
所以,她这时候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忙道无妨,说是人之常情,毋需致歉,她能体谅云云。
魏观得到她的首肯,方才继续,而他的眼睛一瞬不歇地望着元娘,眸光灼硕,情意毫不掩饰,“视尔如荍,贻我握椒。
“那日,你赠我花椒,我尚未回礼。”
虽然送花椒是元娘大胆表白,但是真的被他亲口说出,尤其是用清冽如玉的嗓音慢慢念着陈风里的诗句,元娘还是骤然红了脸,热意从手掌心蔓延到脸颊。
她嗫喏着道:“是、是什么?”
是拒绝,还是应允?
她既是有胆子向男子表白心意的女子,自然不是真的胆小羞怯,疑问促使她慢慢仰起脸,即便脸边有些羞红,还是睁着莹亮的眸子,与魏观对视,等着他的回答。
魏观见她强撑着大胆的样子,顿觉可爱可怜,莞尔而笑。
他没有耽搁,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木盒,置于桌前,慢慢打开,里头静静躺着的物件也得以见光。
与此同时,朝着栏杆那一侧敞开的门与窗外,漆黑的夜空,竟划起数不尽的火光,像是升起的星子,如花一般绽开,使得天穹成了画布,绘出难以言喻的美景。
元娘不由抬首去望。
是烟火戏。
樊楼的顶处是能清晰望见皇宫一角的地方,足见有多高,而在高处看那烟火戏,和远远的在低处仰望,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就好似,那些如梦似幻的星子在自己面前滑过,落入两侧。
她惊撼失语,又不由得笑了起来。
魏观亦是望了眼外头的盛景,他缓声解释,“你我皆未婚娶,本不该私下在此相见,但……我知晓开封府今日会在景明坊请烟火师放烟火戏,而樊楼在景明坊诸多屋舍中最为高耸,存着借花献佛的私心。”
他言完,却未听见元娘的回应。
魏观不曾着急,他只是含笑望她,眼里倒映着她白皙的面容,慢慢道:“我的还礼,你愿收下吗?”
元娘垂眸,目光落在木盒中,里头静静躺着的赫然是一块玉雁。
玉温润细腻,像是羊脂一般,色泽内敛,是浅浅的绿,一看便知极为贵重。
但要紧的不是这玉贵与不贵,而是它雕刻成的模样,乃是大雁。
历来婚娶,到了纳征的时候皆用的是大雁。
她向他大胆表白,而他的回应是,他要娶她。
若是收下玉雁,便意味着,应许他提亲的请求,那么他就会带着媒人前来下聘,三书六礼迎娶她。
元娘说不惊讶定是假的,她原意只是想戳破那层窗户纸,使得那份彼此心仪的爱慕摆在明面上,可他直接到了应许姻缘的地步。
元娘只觉得心跳如鼓,就连呼吸都不大畅快。
接下,还是拒绝?
这事关她的终身大事。
元娘重新抬头,看向魏观。嗯,相貌俊朗,身姿不凡,行事素来有章法,他们相识已久,他从未越距唐突,即便时至今日,他唤她依旧是陈小娘子。遇事也总是陪在她身边,即便不是时时刻刻,但她有疑虑时,常能向他询问,得到解答。
就连逆贼岳王占据汴京,以至闲汉作祟的时候,也是他请来的人救了她。
她喜欢他吗?
无疑是的。
他样貌好吗?品行佳吗?家底厚实吗?
亦是。
元娘想着曾经和徐承儿闲话未来夫婿时的条条框框,魏观无疑都符合。
而最要紧的一点,想到来日要日日在一处,彼此陪伴、亲密无间,她会欢喜吗?还是厌恶?
元娘深深地看了魏观一眼,脑海中浮现两人来日相处的场面,她只觉得心头雀跃跳动。
毫无疑问,她是欢喜的。
在她思绪纷纷,不断质问自己的时候,魏观就静静地望着她,眼中尽是她,不曾出言叨扰,他在等着她想清楚,等着她的回答。
他要的不是一时冲动,而是认真剖明心意的答复。
良久,一只白皙柔软的手触碰上盈绿的玉饰,那只栩栩如生的大雁,最终被握入手心。
毋需言语,便给出了回答。
窗外,烟火戏还在绽放,划破了天穹,照亮了人心。
屋内,两人相视一笑,眼中尽是对方。
第106章
“所以,你当日是去做什么了?”
既然已经表明心迹,又定下诺言,两人相处时莫名更加松泛自如,元娘也就将心中疑问吐露出来。
魏观没有瞒着她,尽数说了出来,“官家下令命家父扫清余党,故而我当日便被派去霸州,那里曾是岳王管辖。”
原来是政事,元娘点点头,可以理解,怪不得去的那样急,连等第二日与她报一声平安都不成。
那可是官家吩咐的事。
不过……
元娘后知后觉的察觉了什么,她猛然睁大眼睛,看着魏观,重复道:“官家下令命令尊扫清余党?”
魏观虽不解其意,也缓缓颔首,等着元娘的下文。
元娘愣神起来,倘若魏观真的是家境贫寒,或是家在外地的族亲,何以官家会亲自下令给他爹,倘若他不是,他又为何要寄居在魏府?
元娘安静下来,她神色迟疑不定,向魏观问道:“你……是寄居魏府吗?”
虽然觉得不大可能那样巧合,她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声。
是,一定是。元娘在心中替他回答,但冥冥中有一种直觉告诉她自己在自欺欺人。
元娘紧紧盯着魏观,眼中是自己也未察觉的期盼,等着他的答复。
而魏观似乎知道了元娘因何而变了神色,他抿了抿唇,沉默了两息,据实已告,“家父魏从严,正是魏府主人,我……不曾寄居。”
即便心中已有猜测,得知真相的一刹那,还是叫元娘如遭雷劈,半晌不能言语。
魏从严魏相公,是他的父亲。
那么魏观便是她退了婚的未婚夫。
许是太过荒谬与巧合,元娘心神俱震之际,竟忽然笑出声。
无奈又心酸。
她想摇头嘲笑自己,这算是怎么回事呢?
当初,自己家里收了人家退婚赔的钱财,应许得多果断?结果转过头来,她又和人家的独子许下终生。不知情的,怕是要以为她要再讹对方一回退婚的财物。
光是想想那个场面,那些知情人会如何看待她的目光,就叫她羞耻难当。
元娘遭逢打击,整个人都不能言语,眼神涣散地想着退婚的场景,自己家人可能会承受的嘲讽,都叫她整个人如失了魂一般。
任由魏观如何担忧询问,紧张迫切,她都毫无反应。
魏观急切之下,甚至要抱起她去医馆。
而元娘却忽然抬头,她眼带晶莹泪花,素日里貌美活泛的小娘子,添了三分我见犹怜的凄然,“你知道,我是何人吗?我的父母亲眷,姓甚名何?我们两家又有何渊源?”
元娘的手还在紧紧攥着那只玉雁,任由它上头雕刻的凸起纹路在手心印出红痕,但那点痛远比不上她心头的酸楚。
“魏观*,你若知道我是何人,定当要后悔的。”
两人还维持着之前的姿势,魏观情急之下环抱着她,她靠在他的臂弯下,仰起头,痴痴望着他,鼻尖泛红,晶莹泪珠从灵动的眼眸中滚落,落到魏观的手心,她激昂着情绪,如是说道。
那泪珠似乎要顺着魏观宽大的掌心滚落,可骤然,他猛然将泪珠握在掌心,清俊温润的君子也有失态的时候,握紧成拳的手背青筋浮现。
他看着她,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触碰到她的前一刻,他道:“失礼了。”
嘴上这么说,但他手上的动作不曾有片刻迟疑,指腹抚过她扑扇的睫毛,柔皙的脸颊,一点一点帮她拭去泪水。
慢慢地,轻轻地,说不出的珍爱专注。
他没有立刻回答,但出奇的,随着他的动作,元娘几乎要崩溃的心绪似乎有所稳定,那股几乎要冲出她肺腑与四肢的激昂渐渐转化为抽噎。
等到泪水完全被他擦拭干净以后,元娘已经能静下来听他说话了。
他这时候才沉声开口,“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既然她已经平静了下来,魏观很克制地松开了手,没有再环抱着她,但是却握住了她攥着玉雁的那只手,他一边说话,一边帮她掰开手指,防止她伤到手。
“你是陈元娘,是我自幼定下婚事的女子。”
“我应许过陈叔父,要护好你,照顾你终生,绝不叫你受委屈。”
元娘瞪大了眼睛,她睫毛还是湿润的,眼睛显得格外灵动,但此刻里头尽是不可置信。
她觉得自己是彻底平静下来了,但魏观,似乎不大对劲。
她上下打量着他,他还是他,依然沉稳安静,那份万事游刃有余的从容不变,她平日里最喜欢他的这份沉稳,好似天塌下来都不值得一提。
但此时此刻,这份沉稳让她不适应,甚至觉得隐隐疯狂。
而他还在继续,认真道:“元娘,退婚并非我本意,我归家时,呈到我面前的便是昔日作为履约信物的玉佩。
“从始至终,不曾有变。”
元娘不知道自己现下应该说什么,但魏观似乎不止有自己以为的温润淡漠的一面。
她摆了摆手,难以置信,侧过头道:“我、我眼下思绪有些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