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自己坏透了。
她奋力扯着柳枝的手垂下,头也低下,垂下眼眸,说不出的落寞伤感。
好似知道自己做错了的小孩,准备受到长辈的斥责。
但并没有。
魏观不会斥责她,她更不坏,只是压力与纠结之下,难免思绪纷乱,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又觉得两人退婚该彼此远离,偏她还是真的心悦魏观,两相矛盾下,自然就如此了。
甚至,她心中难免会有另一个念头。
既然魏观早就已经认出自己,他后来对她的诸般好,究竟是真的心仪她,还是因着婚约的缘故,他觉得自己要履行两家诺言,将她视作有婚约的女子来对待,因而对她尊重,对她关怀?
多次接触下来,元娘不敢说自己将魏观看透,但也有些了解。
他这人看似温厚随和,其实与外人相隔甚远,看似好接近,却也最难接近敞开心扉,只是言行举止上恪守礼数,毕竟他自幼长于官宦人家,受的是标准的士大夫的教育,有自己的一套处事准则。
正因如此,在他看来,长辈们定下的婚事,是决计不能因一方落魄就贸然退的。尤其是其中一方长辈已然去世,这不符合道义。
以他的秉性,对她好,看似心仪她,都是因此。
元娘知道,甚至她若是强硬地退婚,和魏相公夫妻一个态度,魏观不会勉强她成婚,但往后的照拂也断不会少。在他看来,长辈的诺言,许下的婚事,是一份责任,意味着他必须照顾她,不是些许财物就能替代的。
以魏观的责任感,倘若两人婚事不成,他甚至会亲自帮她审视夫婿,为她出嫁妆,送她出嫁,看着她往后余生安好无虞,才能放下心。
念及此,元娘的心酸酸涩涩,胸脯起伏不定。
她背过身去,死抿着唇,语气生涩,“若你是忧心退婚一事,来日传出去有损你的声誉,不利你的仕途,大可安心,我会守口如瓶。”
她这是气话,也是试探。
魏观何等敏锐的人,自幼随着父亲见了不知多少官场上老谋深算的人,使他能够观人与微,又怎会看不出元娘在想什么。
魏观站在元娘的身后,他没有贸然走动,或是唐突地靠近她。
河边清风浮动,他一身素白黑袍边的襕衫,身侧是清澈的河水,雪白的墙壁,长长的黑褐色的柳条,冒着嫩绿的枝叶。这一切都素淡明净,与他这个人的气质相得益彰,浅浅的,淡淡的,如春寒料峭中的清清河水。
在这些背景的衬托下,愈发显得他肃肃如松下风,爽朗清举,整个人白皙俊朗,滚动的喉结也有如刀凿一般深刻醒目,日光迎上,似有光影浮动,如在引诱人一般。
但元娘背对着他,看不见这些。
她却因此感官更为清晰,能听见魏观如泠泠如玉的嗓音,似有些无奈,却极为认真重视地剖白心意,“初时,我确是因昔日婚约,而不禁靠近,家父家母贸然遣人退婚,有失道义,我心惭愧。
“但世间之情,多是日积月累,并无一蹴而就。长久以来,我心中惦念,每日里忧心的皆是你,你我之间,便不再只是婚事约束。
“这些年来,我屡次背离圣贤之训,在站在巷子里望你窗前灯火,成了昔日我眼中最孟浪不堪的人。
“先前,是我言语不当,使你误解。
“可……
“元娘,我心悦你,始自男女之情,而非道义约束。”
他不算寡言,至少没有陈括苍那样喜欢板着脸,一开口就是道理和教训人,但也不算话多,素日里是极为沉稳的。但今日,破天荒说了这许多,且字字情真意切,倒有些不像他平日会有的行径。
可留给魏观的,依旧是元娘的背影。
她没说话。
纵然心性稳重如魏观,也不由微微垂眸,眼中藏了些黯然。
偏他又是绝不会勉强人成婚的性格,若是元娘不答应,他只能默默守在她身边,在暗处照拂。今日能这般剖白心意,已是他的性子所能直白表露的极致。
在元娘安静的那几息里,魏观甚至连要如何为她家里铺路,待陈括苍为官后必定要搬宅子,该如何帮他物色打点都给想好了。毕竟,陈括苍的名字连官家都有所耳闻,这回殿试少不了要大放异彩。
而她……
想必来提亲的媒人也会络绎不绝,踏破她家的门槛。
念及此,魏观的手便不自觉攥成拳,用力到皮肉泛白。
这些事情看似很多,可以魏观的敏捷多思,实则只是片刻的功夫就想好了。
而他凝神之际,一直不说话的元娘似乎动了。
他……脸边似乎有柔软触感,一触即离,在那一刻,什么乱七八糟的思绪都骤然离去,他的瞳孔瞬间放大,一边的嘴角翘起,一边确是不可置信。
“你……”
他难得的失态,却不是生气恼怒,而是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情愫,是喜,是愕然,是以为幻觉的不敢置信。
与他面对面的元娘看起来就正常多了,虽然脸颊泛粉,似红霞一般,但仍然高高扬起下巴,强撑着做出骄蛮姿态,实则嘴硬的样子可爱得紧。
她骄横道:“这才是孟浪!”
纵然她连亲都得垫着脚,这时候看魏观还要仰头,但气势半点不落下风。
就好似,她比魏观是老道多的前辈一般,实则,她也是情窦初开,只是要大胆许多,她开蒙晚,也不讲究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最是不受礼教约束的活泼小娘子。
趁着魏观愣神之际,她如狐狸一般灵活地小跑离开,走到靠近街巷的地方,却忽然停住。
只见她粲然一笑,说不出的灵动娇俏,还有点故意捉弄的促狭,“从前的婚事退都退了,可不作数。”
她昂起头,颇有些颐指气使的气势,接着话锋一转,笑眯眯道:“你!
“要记得提亲。
“若是来晚了,我可不会等你!”
第110章
元娘是一走了之了,留下魏观在原地,怔怔出神,少见他有这般愕然迷茫的表情。
良久,有路人经过小道,忽而听见一阵朗笑声,恣意畅快,说不出喜悦。
那路人挠挠头,这是遇上什么好事了,这般高兴。是了,今日省试放榜,听这声像是个年轻男人,想必是科举中第,怪不得如此欣喜,就是乐疯了也不足怪。
路人只觉得今日困倦疲惫悉数消散,一早出门的路上都能遇见中第的人,沾了喜气与运道,想必今日必定好运,他堆积的货物都能卖出去。
于是,偌大的汴京,又多了个喜气洋洋的人。
相比较而言,回去路上的元娘,虽也时不时雀跃地原地转圈,忽而手肘撑在桥上看风景,忽而小跑到摊前看出了什么新奇玩意,但整个人的情绪还不算失态,是正常的欢喜。
而魏观也未任由情绪放纵太久,因为很快服侍他的下人就寻来了,这事陪着他一块长大的下人,因而知道一些事情,但也不完全知道。
端直火急火燎跑来的,站住的时候,还止不住喘气,但他更急着把话说出来,“相公命人寻您呢,满府都披红挂彩,许多身居要职的官员都来庆贺,宴席也摆好了,偏您不在,大娘子都急了,在院里呵斥下人。您还是快些回去吧。”
魏观敛了神色,又是从前那个情绪不外露,只温和微笑的君子模样。
他淡声道:“走吧。”
可怜端直刚喘过气,又得跟在魏观身后,一路快步,回到魏府。
*
魏府内,前来庆贺的人络绎不绝,许多都是早朝能见到的熟面孔。也是,寻常小官吏,纵然有心庆贺,怕是门房都不认得人,只能草草送了贺礼,被请出去。
不穿身红袍官服,都不敢入魏府的门。
而魏相公此刻,身边正围着一道说话的三五个人,则是官家面前的熟面孔,真正的位高权重,譬如吴枢密使、李中书令等。
一路上,下人见了魏观,都有如见了救星,小跑着往前带路,再接力给另一人。到了院子外,魏相公的贴身小厮躬着腰左右张望,见到魏观,那真是一个劲的谢天谢地谢祖宗,忙不迭地把人带进去。
而催促下人去寻魏观的魏相公,这时候却像是失明了一般,毫不理会魏观和急得想跳脚的小厮。
偏偏魏相公正与几位大人物说话,魏相公还时不时大笑,想是说到兴头,小厮哪敢出声打扰,只急得额上直冒汗。
而被刻意忽视的魏观,仍旧笔直地站着,并无半分局促不安,无论周遭如何热闹,被魏相公有意不理会,用以敲打,魏观都处变不惊,分毫不受影响。
看着时辰慢慢流逝,魏相公终于大发慈悲,像是才看见魏观,招手让他上来,拜见几位叔伯。
魏观面无怒意或不满,只是平静见礼,不卑不亢。
魏相公身边的几位,能爬到这个位置,自是人精中的人精,哪会看不出魏相公这是特地敲打,有意教子。但既然他上来见礼,一个个便都装得跟没事人一样。
幸而,魏观言行有据,与这几位交谈时,既不浮躁,也不见卑微,从容应答,很是为魏相公长脸。
见状,几人并不吝啬夸赞之语。甚至有一位,越看魏观越是喜欢,半是玩笑半是试探的说要结两姓之好,学汴京那些富户小官榜下捉婿,问魏观要不要与他的侄女成婚。
魏观不见动心,也没有立刻推辞不愿结这门亲,他是婉言谢绝,“尚未殿试,名次未定,前途不明,安敢误佳人,吴小娘子金尊玉贵,岂可因我之故奔波受苦。”
这话别人说是没错的,纵使科举中第,做了进士,但也有外放的可能。到时候,得去各地赴任,运道不好分去瘴气重的岭南,说不准病一场,命都交代在那了。
但魏观是谁,他爹可是加封昭文馆大学士的同平章事,位同诸相之首,谁被分去岭南都轮不上他。
显然,这是托词。
但既然他自己不愿意,吴枢密使何等聪明的人物,闻弦知雅意,如何会为难他,也就笑了几声,说他多虑了。
魏观但笑不语。
这事便算揭过去了。
*
等宾客散尽后,魏相公把魏观叫进书房,他的目光在松竹梅纹檀木架上左右巡视,随意翻找着书籍。
魏观则站在平头案的另一边,身姿挺立,静候训导。
魏相公没有刻意回头看他,边找书,时不时翻开书页细瞧,边随口道:“你今日做的不错,拒了吴檐那老狗,我有实权,他手上有兵权,我们俩家若是结亲,官家怕是夜里都睡不安稳了。
“有了岳王之乱,他们还不知收敛。如今的官家可不是昔日不能亲政的时候,幼虎长出了牙,已能伤人。依我看,官家威势初显,行事雷厉风行,御驾亲征显了圣威,颇有几分先帝的明君风范,再想要联手架空权力,已是痴人说梦。
“清见,你的婚事,可要慎重了。我会让你母亲为你仔细挑选,大抵是清贵无权的文官之女,你若有何偏好,尽可告知你母亲。”
魏观沉默片刻,辨不出喜怒心绪,他只拱手行了一礼,淡声道好。
见魏观没有出言反抗,魏相公满意了些,他捋了捋胡须,把找出来的书递给了魏观,“这些是近来官家看的书,你回去仔细翻阅,定要在殿试前看完。”
见魏观不语,魏相公倒是没有生气,反而稍微劝导了两句,“在官场,纵然你是我的儿子,不知变通亦是不成的,我也不曾要你抛却良心,为官做宰,谁初时不是秉直刚正,一心为民?往后,你亦大可施展抱负,为国为民,但要知道变通。为官之道,可比科举要难得多。”
魏相公拍了拍魏观的肩,语重心长道:“你还有得要学,切忌好高骛远,自以为出身好学问扎实,就忽略了人情世故。”
魏观颔首,轻声应是,露出受教了的神情。
只是,他垂下的眼眸闪过诸多思量,并不似表面温良遵从。
*
在省试后,不仅是那些榜上有名的人,就是汴京也染上喜气盈盈的热闹,似乎人人都想沾沾喜气与文气。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叫卖广寒糕的摊子,就连笔墨都比平日要贵。
而一些正店脚店,为了凑上这回的热闹也是花样百出,有推出什么状元酒的,也有凡是今科中第者,只要留下笔墨题字,便可免了酒钱饭钱的,甚至有让人提前在墙上留下墨宝,若是来日中第,前来酒楼就能免费吃喝三日等等。商人们做起生意来,那叫一个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