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王婆婆偏偏是个中好手,她亲娘故去得早,为了讨好继母,也为了让亲爹记得有自己这个女儿,除了针线,没少钻研做吃食送去。
倒是也得了赞誉,可该牺牲她终生为家族搏利的时候,亲爹也未曾手软。
如今王婆婆人老成精,追忆往昔不免觉得好笑,旁人的私心私利哪里是几道吃食能动摇的?
她摒除脑子里浮现的那些陈年往事,静心看起了铁锅,敲敲打打一番,又抬起来对着天光看看锅面是否有漏光。这一番举措下来,毛病找没找到不知道,但摊主人却警醒起来,知道这是个不好蒙的。
因而阿奶讲价的时候,就十分顺当。
她看中的是那个十三寸的铁锅,毕竟如今宅子里灶是砌好的,除非把灶砸了,不然只能照着尺寸买。但大也有大的好处,若是炖些大件的猪羊,不至于捉襟见肘。
王婆婆心里浮过种种念头,面上却瞧不出分毫,只管板着脸砍价。
最后定下了九百五十文的价买了,但得等摊主人送到她们家里再来付钱,否则背着这么个大家伙,实在瞩目。
之后,王婆婆又在近旁左右挑选,买了碗筷跟灶上要用的厨具。
至于其他的,诸如矮凳、蒲扇等日常用的杂货,是去更里头些的相国寺第三道门那买的。
可就是这样也还没买完。
而且真正热闹的还要数寺内,这里头摆的东西才算有意思起来。
不同于山门那边潦草的铺得满地的摊子,寺内的庭院上方架起了彩色帐幔和露天棚屋,买卖的东西基本都摆在支起的摊子上,大抵也有物件更昂贵些的缘故。
尤其是那些珠冠首饰,若是都摆在地上,人来人往地走过,想起地上步履与灰土,又是要戴在头上的,岂不叫人心生膈应?
不过,这些昂贵的珠宝首饰是和元娘无缘了,她跟在王婆婆身后,倒是唆使王婆婆买了盒牙粉膏子,据说是用了草药熬出来的,元娘只能隐约闻出薄荷的清凉香味,但摊主人说里头还有柳枝、桑枝等物,都有洁牙之效,比寻常青盐好用多了。
“若是贵人们用的就复杂许多,往往还要添冰片、麝香等昂贵香料,但用后功效极佳,吐气如兰。”摊主人语气不乏羡慕,他卖的到底都是便宜货色。
虽然是元娘挑拨着说喜欢,但王婆婆用了许多年的青盐,倒是怀念起牙粉膏子的好处,利落付钱买了。
之后,则是去给陈括苍挑了点笔墨纸砚,这便没有元娘的份了。
许是为了弥补,到挑床帐的时候,王婆婆只给陈括苍挑了最便宜的素色帐子。元娘非但可以挑床帐,还挑了个在床榻和屋门中间的拱门挂着的帘子,后者可有可无,一般是大户人家才有的规矩,能叫午后歇息得更好些,王婆婆显见是在弥补元娘。
但她也没直说,只道是犀郎的屋子小,本就不必挂这东西,没得累赘。
元娘才不管这些,得了实惠才要紧。
所以她挑了一顶绣了满枝秋桂的鹅黄色床帐,并柿色如意纹帘子。
这两样凑一块可不便宜了。
之后又到各寺院尼姑们固定的摊子上买些绒花、丝带等普通的妆点头发的饰品,在姑子这里买,要比外头便宜许多,就是手艺时有差异,得自己好好挑选。
陈元娘头回被带到尼姑们摊子附近的时候,可吓了一跳,好生努力才没叫自己失礼。
王婆婆却泰然自若地挑选起来,还拿起彩色丝带在元娘发上比划,最后选了一条茜色丝带尾缀珍珠的,还有一条藕色丝带尾缀小铃铛的,并几条寻常丝带与绒花。
缀珍珠的呢,体面好看,适合见客的时候戴。
至于缀铃铛的丝带更好说了,像今日这样热闹的集市,还有立春、元旦那些节日的时候,只消往头上一绑,也不起眼,但动静在那呢,一走远了王婆婆就能知道,正适宜元娘这样好动的小泼皮。
王婆婆选好了便利索付钱,出家人不容易,已是较市面上便宜了许多,就没必要掰扯了。
等到走远以后,元娘禁不住好奇,攀上王婆婆的手问道:“阿奶,出家人不是应该在寺庙中念经供佛吗,为何也会出来摆摊?”
不都说出家人六根清净,视钱财为粪土,万万不敢沾染的吗?
但后一句话元娘没敢问出来,毕竟是在相国寺,她人小,对寺庙总有些敬畏。
王婆婆早就看开了,自是不管这许多,瞪了元娘一眼,没好气道:“出家又不是就此成了神仙,不也得吃喝?”
这倒也是,元娘思忖起来,觉得颇有道理。
倒是王婆婆,忽然想起自己还漏了东西没买,索性掏出五十个铜钱给元娘,让她带着弟弟去买点零嘴,一会儿去尼姑摆的摊子那汇合。
漏的那样东西,是预备送给徐家医铺的惠娘子的。
王婆婆也是突然想起来,人家这么客气,帮她们家又是递话,又是打扫的,不送点礼太说不过去,可送得太贵也不合适,没得让其他人多嘴揣测。这其中的度量不好把握,王婆婆便带着岑娘子回头去挑礼物。
至于元娘和犀郎,说是让她们自己去买零嘴,但也不让走远,就是旁边几个摊子。
元娘站在原地左右环顾,很快有了主意,低头看向弟弟,“我们买点蜜饯吧!”
因为穷,连买点饴糖都是奢念,但也因此回回一攒到钱买的就是饴糖,吃腻不可能,但手里钱够的时候也会想尝尝别的玩意。
元娘只吃过一回蜜饯,是吴桃娘亲戚回乡的时候带的。
桃娘当时为了炫耀,把自己的那份省下来,分给几个小姐妹一人半颗。
虽说是想炫耀,可也实打实叫她们几个受了惠,明明是果子做的,可蜜饯就是更为好吃,酸酸甜甜的,那一口叫元娘惦记了好久。
至于哪家最好吃,这也不必担忧,元娘这几日和徐承儿闲聊的时候,没少增长见闻。
在相国寺的集市里,当属大佛殿前的李道人蜜饯摊的蜜饯最实惠好吃。
倒不是说便宜,相反,还比常见的蜜饯摊子上要贵一些。
他们家既有供给贵人食之的好蜜饯,也有平民百姓狠狠心能卖得起的蜜饯,而就是后者,也是极好吃。
元娘当然选的是后者,但她不必说出口,只消走到摊子前,主家雇的人一瞧见她的衣着打扮心里便有谱了,不问要好的次的,而是问道:“小娘子喜欢甜些的,还是酸些的?也有盐渍的,但东京城里少有人吃得惯这味。”
毫无疑问,元娘定然是选甜些的,小娘子大都爱甜口,尤其是百姓家里的,因为比不得贵人饫甘餍肥,也就少有自己的异样偏好,只一味吃甜喜肥油。
对方也是堪堪二十的年纪,见元娘年纪小,说话愈发和气,“依小娘子看,秤多少合宜?”
元娘掂量了一下荷包,期期艾艾道:“二十文,成吗?”
二十文,少是少了点,但毕竟他们家卖得贵嘛。
再说了,眼前的小娘子长得好年纪小,人见了头一面便觉得有好感,于是他利落拿了杆秤了秤,约莫就是七八个的份量,用油纸一包,细绳一绑,就送到了元娘跟前。
陈元娘出落得清楚,在外礼数也没差过,脆生生的道了谢,才带着弟弟往回走。
才走了两步路,到底禁不住馋,元娘把半个巴掌大的油纸包打开,给了弟弟一颗,又塞了一颗进自己嘴里。
还真别说,不愧是被汴京城长大的徐承儿都常常挂在嘴边的蜜饯儿,味道是不一样,比元娘记忆里的那半颗好吃多了,一入口先是蜜般的甘甜,接着便是梅子香,回味时带点微不足道的酸,恰好能中和甜味,不叫人吃腻,而且细细品起来,好像还有股子其他香味,许是还放了别的香料腌制出来的。
也是巧了,元娘吃着徐承儿推崇的蜜饯,转眼就瞥见她和她阿娘。
两人似乎正跟在一位贵人身后。
即便不是贵人,也当出身不俗,她身上穿着的衣裳料子明显比惠娘子母女好上许多,分心上镶着指甲盖大的碧玺,身旁跟着两个嬷嬷,四个婢女,举手投足都是官家娘子的矜贵气派。
两拨人应当也是碰巧撞上的,因为是面对面,惠娘子正一味的奉承赔笑。
徐承儿也是难得的拘束,规规矩矩的站着。
相国寺人虽多,但总不至于熟悉的人在旁近也认不出来,徐承儿很快瞧见元娘,使了个眼色让她等自己。
随后,那位贵人娘子起身,惠娘子还要跟在身后,倒是徐承儿怯怯说了什么,惠娘子又看向元娘的方向,然后对贵人娘子解释了一番,徐承儿这才与她们分开,走到元娘身边。
到了元娘身旁,徐承儿再不见方才的规矩羞涩,累得长舒一口气,庆幸道:“还好遇见了你,不然跟在我娘身旁奉承人实在不自在。”
陈元娘凑近了小声问,“怎么回事啊?”
徐承儿知道的不多,只脸上存着敬畏,“那位娘子可是从六品的官眷呢,听说还和魏参知政事家里是亲戚,也不知怎么能寻了我爹去瞧病。”
第20章
“参知政事?”元娘语带疑惑。
她乡里来的,连县里能有什么官职都认不清,最多知道县令老爷身份是顶顶高的,考上状元的都是文曲星转世,至于更多与官场有关的事,那是一窍不通。
毕竟乡里能管事的也就是里长,偶尔会见到或是听人谈论起来催收赋税的衙役。
这些就是作为普通的乡野小娘子能知道的全部。
或许还有说书人口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一方土皇帝的节度使,再多的,便真的没有了。
乡野小民能有多少见识呢,何况那些尊贵的人物离他们实在太远,就是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没有根由。所以,当承儿说起参知政事的时候,元娘真的完全没有感触。
徐承儿毕竟是天子脚下的百姓,总比外地长点见闻,又有个考中过举人的阿翁,熟知官制肯定不至于,但大体知道个清楚,汴京百姓们也爱谈论些高官豪族的轶闻,乃至于官*家狸猫换太子的事至今在百姓口中都有所流传,并津津乐道。
这也是国朝仁厚,便是文官都有敢当庭斥责官家,以死相谏的,乃至作诗暗讽,无所禁忌,因此诗词文风极盛,百姓们爱闲话两句也就实属寻常了。
徐承儿也不卖关子,直接道:“宰相你知道吧?”
陈元娘重重点头,她当然知道,说书人必讲的人物呢!
“我朝明面上没有宰相,就叫同平章事,而参知政事则是副宰相。我听阿翁提过,说如今的同平章事年岁已高,听闻已经上奏向官家乞骸骨两回了,指不定何时便会致仕,魏参政反倒年轻呢,听说官家对他很是信任,而且……”
徐承儿特意停顿了片刻,尾调拉长。
果不其然,元娘听得入了神,迫不及待追问,“而且什么?”
有捧场的元娘,徐承儿说得也兴高采烈,“魏相公的娘子听闻很是喜爱狸猫,府里还盖了园子养呢,据说非但有虎斑、黄狸、狮猫等,甚至还有昂贵的乾红猫,尾足毛须皆是红色,世所罕见。
“天老爷,若是我能瞧见就好了,不知得多么好看,年节时抱着只乾红色小狸猫,一年都红火爽利起来。”
陈元娘也仰头想象起来,尾足毛须皆红,那得是什么模样,好看美丽什么的,她有些想不出来,但感觉应该很显眼,不容易丢。
想着想着,她不自觉就把这话说了出来。
徐承儿听了,竟然嘿嘿笑了两声,一副你不知道吧的神情。
“魏相公府里的狸猫还怕丢不成?你是不知道,魏相公的娘子爱猫如命,给每只狸猫都打了金子做的项圈,刻上名字,好生珍惜。有回不小心跑了只猫,还报了官呢,闹得汴京满城风雨,最后靠那金项圈把人抓着了。”
徐承儿说的时候,啧啧称奇。
魏相公在汴京百姓口中如此“享誉盛名”,除了他深受官家宠眷,就是因为他家娘子爱猫的趣闻,否则也不会叫人记住。
百姓们还是喜欢这些有趣的轶闻。
元娘和承儿两个小娘子就此展开了有关汴京高门流传到百姓口中的各色趣闻,可把元娘听得捂嘴惊呼,好不震惊。
倒是一旁被元娘牵着手腕的陈括苍沉默不说话,他脑子里琢磨的是另一件事,当初退婚的人便是姓魏,又说是汴京的官宦人家,他当时和镖局的人侧面打探时,得到的也只是汴京魏家四个字。
那么,徐承儿口中身居参知政事的魏相公,是否就是退婚的人家?
能用汴京魏家四个字来指代,想来整个汴京不会有第二户姓魏的人家高过他们。
但他的沉默并未引起姐姐们的警觉,只觉得是他平素的作风,少年老成的典范,只要买零嘴的时候顺手往他嘴里一塞,不把他忘了就成。
三个人走回尼姑们的摊子前,王婆婆和岑娘子也已经挑好了礼,正等着她俩呢,哪知道还瞥见徐承儿。
王婆婆显得很高兴,亲昵地摸了承儿头发盘成的两个丸子,笑盈盈道:“好孩子,怎么被我家的小泼皮给拐带了来?”
徐承儿对长辈的时候,还是很有礼的,俏生生站着,口齿伶俐的把来龙去脉说清楚,末了还补上一句,“我娘知道跟着您回家去,霎时就没话说了,可安心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