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道被元娘拿出来卖,倒是叫她赚了笔无需本金的小钱,阿奶定然是不会拿走这钱的,四十文够她明日去吃碗大鱼馉饳,还可以剩下钱,用来买承儿上回提过的荔枝壳、橙子皮、甘蔗渣、梨皮,这些可以用来做小四合香。
光是想想就叫人开心。
毕竟,对于上过一次樊楼的元娘和徐承儿来说,新年,不过是她们二人返贫的伊始。
她们不需要发放随年钱,荷包却空空如也,得重新攒钱。
这时候,每一笔钱都弥足珍贵。
再看看小儿子端的托盘,元娘心里不禁感慨,魏观可真是个好人。
改日要是阿奶带自己去大相国寺拜佛,她一定顺便念念他的名字,让佛祖也保佑一下他。
元娘在心里赞颂了一下魏观的人品,接着便抬头看樊楼里的小儿子,她道:“不必了,我们在廊厅有座,你给我就成,我自己端过去。”
这个机灵的小儿子却不肯,他讨好地嘿笑,腰半躬着,“那哪成,您是客,断没有叫客人自己端吃食的道理,叫掌事的瞧见了,我要罚钱的,您就怜怜小人吧。
“这也是小人的本分呢。”
看着个比自己还有大上好几岁的人,卑躬屈膝讨好,虽然他是笑着的,脸上的表情挑不出半点悲伤异样,但是注意到他熟练弯下的腰,冬日里还要为了方便做活而折起袖口在寒风里穿梭,手指冻得肿大,手背冻疮红紫。
很难不心软。
陈元娘本来就没什么非要自己端过去的理由,见状,抿了抿唇,“也好,辛苦你了。”
樊楼很大,能用凌空飞桥把数座楼相连。
从长廊向前走,经过数个雅间,门扉里光影浮动,饮酒声、琵琶声、歌伎清亮婉转的嗓音交错入耳,凑成了富贵迷人眼的樊楼。
里头用了许多的炭盆,点着红烛,暖如春日,黄灿灿的烛光就像是在被白日的太阳所照耀。
而屋外的长廊,同样悬挂了许多灯笼,夜里的寒风吹过,走廊边上吊着的竹帘障幕翻涌斜飞,底下系的铃铛摇晃作响,纵容着冷风吹打在人身上。
就连长长一串的朱红色灯笼也跟着摇晃,灯影明灭,照得人的身影时隐时现。
元娘跟在小儿子的身后走,她闲时低头踩住自己的影子,忽而抬眸望向热闹的雅间,心里浮起一个念头。
樊楼其实也很小,许多如小儿子亦或是她这样市井小民,若是想进来,要么竭尽全力勤勤恳恳,要么倾尽体己,凑够一顿饭钱。
她一怔的半息,纵使吵闹如此,樊楼外不绝的叫卖声,也能传进耳里。
有些是临街叫卖,有些是提着篮子想尽办法讨好楼里的小厮才进来了,不论哪种,都是尽着一切努力,勤奋生活。
他们当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许多人御寒的法子仅仅是多穿几件单衣,到最后,臃肿得连抬手、呼吸都憋闷难为,寒风裹挟着雪花,落在他们的发上,脸与手都冻得发紫,甚至冻伤结痂。
可他们依旧对着每一个过路人笑着,问着,讨好着,这不意味着他们更低贱。
呼入胸腔的气冰冷刺骨,但都抵不过对往后日子的盼头,心头的热气能驱散一切寒风。
他们绝不可怜,而是在靠自己努力生存,奋力向上。
元娘想,自己方才想错了,樊楼,乃至汴京的富贵,靠的不是屋里享乐的这些达官贵人,而正是千千万在寒风中穿梭,叫卖不绝的小贩,才有了富贵迷人、繁华熙攘的汴京。
小人物的向上,才让汴京生生不息。
夜里果然容易多愁善感,等元娘被带到廊厅里的时候,棉门帘掀开,满屋光亮,豁然开朗,迎面而来的是浓郁暖风,扑打在脸上,骤冷骤热,元娘不禁打了个激灵。
真是,莫名有种重回人间的滋味。
一下子置身于繁华中,热热闹闹,许多人吃酒夹菜,有不少也是如她一般,不见得是多么富贵的人家,趁着元宵来尝新鲜的。
平日里省吃俭用,年节里总要舍得花钱。
元娘和徐承儿凑钱点了三盘菜,还有一个没吃过羹汤,这时候在加上两样糕点跟一整壶玫瑰牛乳,定然是吃不完的。
还好魏观吩咐过那个做杂活的小儿子,所以她们一会儿吃不完能带回家。
既然已经来了,而且还是二人忍痛把所有体己都凑一块才点的一桌饭菜,自然要吃完才能回去,否则岂不是白来一遭?
桌上只有一道鱼鲊是荤的,鱼鲊是鲜鱼切片后腌制,而后蒸熟发酵,发酵的法子各有不同,红曲、酒糟都可以,吃起来会有腌制后的特殊风味,变得鲜咸入味,甘醇浓郁。
若是加入春笋,再加了米粉和花椒等香料上蒸笼,就是笋鲊。
鲊的吃法多种多样,乃至有生食和半生不熟,以及全熟*的吃法。樊楼做的还算正常,像做洗手蟹一样,用酒腌制闷熟,就用了各种香料酱料,不加米和果蔬等。
真正做鲊的行家,还得数东华门何吴二家,他们做的鱼鲊可谓闻名天下,每年不知多少士人闻名而来,吃过后争抢着吟诗作赋。
另外两道都是素菜,加了点麻油,拌着香,倒是没什么特别之处。
元娘和徐承儿初一进来,被炭火烘得心里发痒,可身上的寒劲还是没过,两人一人倒了一杯牛乳,喝的时候还是滚烫的,得吹一吹才能喝,随着牛乳入口,先是玫瑰香溢满唇齿,接着从喉咙到心口都是暖流,整个人打了个摆子,身上的寒意都被驱干净了。
“舒服!”元娘一饮而尽,喟叹道。
徐承儿也喜欢得很,手捂着装玫瑰牛乳的壶,烫的有些泛红,但也比手冰凉得刺痛要好。
她不禁道:“那位魏官人,真是善心,若非有他,今日我怕是得出糗。”
徐承儿先是感叹一番,接着把目光挪向元娘,别有意味的对着她笑嘻嘻道:“你同他是旧相识?我怎么不知道,快说,是什么时候的事?
“身边有这样好的男子,怎的还发愁亲事,我瞧他家底颇丰,若是人品说得过去,也是良人呐。”
元娘才不应呢,默默把魏观送的其中一道乳糖圆子给分盛到两个碗里。
她们二人今晚急着出来玩,没吃着家里的乳糖圆子,这是元宵必须吃的一道点心。
倒不是说吃了就能延年益寿,但不吃不应景,这节仿佛白过。
徐承儿见了元娘的动作,注意到乳糖圆子,又夸道:“他还细心!”
元娘把其中一个碗往徐承儿那一推,故作严肃道:“什么跟什么呀,只是见过两回,比生人稍稍好些。嗯,主要是他人不错,我当初能平安到汴京,还多亏他的善心。”
徐承儿果然起了好奇心,不再说些情爱的话揶揄,凑头过去,“你仔细说说。”
……
元娘仔细把到汴京前的晕船,以及后来巧合在学塾遇见,他帮着引路的事都说了。
两个人边说边吃,很快就把各自碗里的乳糖圆子给吃完了,菜也夹了许多口。乳糖圆子总归是大差不差,无非是里头包着霜糖与芝麻,但樊楼可不同,虽然他们比不得小食肆专精一味,却能把菜肴做的名贵繁复。
所以,乳糖圆子边上还浮着一朵朵酥柰花,这酥柰花是用水牛乳煮开后,在擂钵里不断搅打,最后得出来的一团雪白酥油,再将其做成小小一瓣,合在一块变成酥柰花的样子,许多多酥柰花漂在乳糖圆子上,光是卖相就难以出其二。
制时不知要花费多少功夫,但成品极为好看,颇受闺中女子青睐。
同样,其价亦是不菲。
至少在沿街摊贩那是买不到的,非得是樊楼这等大正店才会有。
元娘先是玩了一会儿,拨动碗里的汤水,叫酥柰花在水面浮动,甚为好看,接着才舀其来尝。
嗯!
元娘眼前一亮,她喜欢!
甜甜的,口感绵密如膏,却一抿就化,浓浓的奶香,但没有半点奶腥味。她喝过牛乳,二者简直是天壤之别。
有些酥柰花已经有些化了,融入乳糖圆子汤里,连带着软糯外皮的乳糖圆子都染上奶香。
“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乳糖圆子!”元娘拿着勺,品着酥柰花的香甜奶味,衷心夸赞。
徐承儿也附和道。
剩下一碟包子她们实在没肚子吃了,连带着鱼鲊一块放进食盒带回去,打算等明日热着尝一尝。
瞧瞧天色也差不多该回去了,虽说平日夜市都能到四更天,元宵这日更是彻夜欢庆,天光破晓灯火才熄,但是元娘和徐承儿毕竟是未出阁的小娘子,实在不宜在没有长辈陪同下,在外流连太晚。
三人一块结伴回去,回去时还是人声鼎沸,到处都是拿着花灯喜笑颜开的路人。
不过,她们住的巷子前的街上,大部分铺子依旧是关门的。
一般能通宵达旦的还是酒楼、茶肆居多,以及瓦子里的商贩,三及第巷附近做的还是白日生意,并不凑这个热闹。
元娘和徐承儿到巷子的时候,倒是不暗,怎么都能看清路,但也没有瓦子那些地亮堂。
所以猛然一瞧见蹲守在巷口的阮小二,三人都唬了一跳。
还是阮小二眼尖,先认出了她们,急忙说明自己的身份,这才没出闹剧。
他应该在这站了许久,雪落了满头,身上的衣裳也被雪浸湿了,手冻得通红,直往袖子里揣,但他抱着的食盒却片刻都舍不得往地上放,想用身上的暖意捂着,别叫它凉得太快。
阮小二一见着元娘就笑,露出一口白牙,“好巧,我没想到刚一来就与你们遇上了。”
“对了!”他忙不迭把一直抱在怀里的食盒往前递,殷切道:“我今日经过东鸡儿巷的郭家圆子铺,他们家没什么人,我想今日是元宵,买了些乳糖圆子,不成想买多了,不如分予你们吧?”
元娘和徐承儿对视一眼,她们出门和回来的时候,都经过东鸡儿巷前边的街,郭家圆子铺的生意一惯好,又正逢元宵,那队都排到后头街上去了,怎么可能没人。
但是却不好拆穿。
阮小二的目光一刻不离元娘附近,却不敢直视她,只是偶尔才敢抬眸。
他笑得热烈,不错眼的看着她,语气卑微,近乎恳求,“元娘,嗯,你和承儿的都有,我都买了,既然正好遇上,收下好不好。”
第50章
雪花纷飞,彼此靠近的元娘和徐承儿对视一眼,她们不愧是玩得最好的姐妹,轻而易举就领会到对方眼里的意思。
就如同关键时刻,元娘会愿意为了徐承儿挺身而出,挡住她不被文修看到,甚至花光自己的攒下的钱一样。
徐承儿也自觉义不容辞,要为姐妹挡红鸾。
她先开腔,上前半步,笑吟吟的,但眼里防备的意味颇浓,近乎皮笑肉不笑,“真是多谢你,还能想到我们俩,不过,方才在外头,我和元娘已经吃过晚食了,各吃了一大碗的乳糖圆子,今日定是没有余力再吃一碗。
“真要是吃了,怕是也得涨肚子,夜里发作起来,好心也不美了。”
谁生的像谁,徐承儿看似言笑晏晏,但举手投足颇有惠娘子待无理之人时,刀枪不入的坚定果决。
人笑着,态度没有半分退让。
阮小二原本举着食盒,做递向她们的动作,徐承儿说完甚至上手轻轻一推食盒,又把它推回阮小二怀里。
“无福消受。”她道。
阮小二从小跟着他兄长学习武艺,这几年渐有所成,在外也算不好惹的性子,可是回到三及第巷,大家都是从小一块长大,彼此知根知底,父母都有交情。
像徐承儿比阮小二还要大点,小时候得喊她姐姐,甚至见过他小时候光着屁股撒尿。
她从小做事就利索爽快,附近一片的爹娘们都放心她,所以没少带底下的孩童,一块吃吃喝喝,排排坐着玩泥巴。
阮小二是没法对她发火的,甚至偶尔遇到她发火,也只能听训。
于是,闻言,他丝毫没有恼怒,只是低下头,眼睛盯着被雪掩得湿漉漉的地面,语气惋惜懊悔,“是我不好,送的太晚了。也是,夜里不该吃乳糖圆子,糯米不克化。”
他生得还是有几分俊俏的,不似文人温润,而是凛冽如风,眉骨深,很是英气,又是少年人,天生的意气洒脱,如骄阳,胜擎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