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娘子也顾不上骂人了,忙问道:“您说的可是玩笑话,如今粮价已经在涨了。”
徐家阿翁抹了抹嘴边和胡须上沾的酒渍,慢悠悠道:“年年不都这样?你没听客商说今年北边受灾厉害,怕是要比往年闹得凶哦。
“唉,要我说啊,朝廷就该把燕云十六州收回来,怎么能丢在辽人手里?”
他说着说着,就不知所云,扯到旁的地方去了。
后头那些牢骚,惠娘子才懒得听,她只关心粮价涨不涨。别看徐家医铺挣钱,但她得操持一大家子,夫婿又是个软性的,半点指望不上,又有二叔一大家子拖后腿,还不是靠她持家有道,才叫一家人在这处处花钱的汴京过得安虞。
否则,光是冬日的炭钱、柴钱,就够叫一家人头疼。还有那些行会、军巡铺等等的孝敬辛苦钱,没有她打点周全,一家人早流落到南熏门做乞儿了。
不过,她这位公爹,尽管有时看似不着调,可却是五代时生人,历经战乱,那可是活成精的人物。
他偶尔吐露什么,几乎都没出错,想来粮价真的要涨得更厉害了。
惠娘子又开始头疼,一想到得花钱屯粮就着恼。
正好元娘这时候闯进来,看着神情着急忙慌的,惠娘子赶忙迎上去,询问道:“可是出了何事?要不要我们过去搭把手?”
元娘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的样子有些可疑,忙顺了气,掩了脸上的急色,扯出一个温良的笑来。
“没事,我就是想找承儿。”
平日倒都是这般,两个人好得和什么似的,成日里找来找去,黏在一块。
惠娘子没有生疑,她是个嘴硬心软的人,立时切换了神情,面上满是对女儿的嫌弃,“她呀,日上三竿也不知起,真不知道我怎么生了这么个懒姐儿,往后出嫁,看她敢不敢对着姑舅也如此放肆。”
那寻个没有姑舅的人家不就好了?
元娘脑海里不合时宜地闪过这个念头。
但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自己家里现在可不就坐了个父母双亡的文修吗?
这样看,别的人品、脾性都不说,文修好赖有一样是能叫人合心意的,颇为适合徐承儿。
虽然心里悄悄替徐承儿反驳了惠娘子,但元娘没有傻到面上露出来,只一味笑着装傻,等惠娘子说完,她才跑去找徐承儿。
她敲了好一会儿的门,徐承儿才赤着脚迷迷瞪瞪来开门。
徐承儿打着哈欠,睡前松散的长发有些乱,“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午后再去寻你么。
“我同你说,我那堂妹着实恼人,夜里时不时磕碰出声,我既睡不好,哪能叫她睡好,所以也故意敲碗弄出点动静,偏她也有样学样,一夜都在较劲。真是……”
徐承儿人都还没清醒呢,提起这事就咬牙切齿,旋即看到庭院里被婶婶驱使的堂妹,出于本能,原本迷蒙的眼睛瞬间清明,昂起下巴,睨了对方一眼。
即便知道对方听不见,她还是大声了两分,“哼,我娘可比她娘好,她一夜没睡还要被喊起来,就为了伺候那个蠢弟弟。”
徐承儿说着说着,又偏了题,开始讨厌起婶婶,“不过,真要说起来,还是她娘更叫人生厌,哪有娘亲会这么偏心的,半点不向着自己女儿。”
平日元娘没少听徐承儿家乱七八糟的官司,但今日可不成。
元娘看了眼旁近,直接把徐承儿给挤进屋里,急急道:“那些都不重要,文修,文修你记得吧?今日,唉,太长了,我不好细说,总之,他现在在我家,正被阿奶招待呢!”
元娘把徐承儿按在凳子上,弯着腰,认真同她叮嘱,“你快些梳洗,我得出去买茶汤,一会儿你在小门前等我,我带你去偷瞧文修。你之前不是总念叨人得多见见,多琢磨他的言行,才能看出端倪吗?这可是个好时机,万不能错过了。”
说罢,元娘就要下楼,临推开门前,她还回头重申了一遍,叫徐承儿千万不要忘了,梳洗得快一些。
得了徐承儿的回答,元娘这才火急火燎跑出去。
没法子,在徐承儿这耽误的时候,都得自己想办法补回来。
否则,一会儿回家,少不得要挨阿奶的训。
好在元娘自幼干农活,上山下地样样皆行,有一副好身板,虽是跑得累了些,但也没怎么喘气。换成一些仕宦高门的小娘子,只怕便是走这么些路,回去都要脚疼。
元娘回到巷子里的时候,恰好徐承儿也风风火火赶下楼,到了小门前。
时候太赶,徐承儿顾不上打扮,简单梳洗后,用红绳绑了最简单的双垂髻,连朵绢花都没簪,衣裳也是昨日穿的,夹衣的上襦,长春花色的粗布裙儿。
虽是粗布裙,但裙边自己绣了点从于娘子那学来的花卉样子,一水的迎春花坠满裙尾。
徐承儿随她娘,称不上美人,但行事大大方方,圆脸爽利讨喜。
又兼是最好的年岁,由大好春光赋予的俏丽明快,所以即便不施粉黛,也有股干净俊秀,叫人忍不住一看再看。
元娘拉着徐承儿到自己家小门前,她自己先偷偷往里头瞧,隐约能听到点说话声,她动作小心,弯着腰,猫着身子,一手扶墙,往里头望。
元娘蹲在窗户下的墙那,悄悄仰头往里望,果然他们都在堂屋里被阿奶招待着呢,想来是注意不到外面。
她这才屈下身子,头朝小门,招手做了个进来的动作。
徐承儿也跟着蹑手蹑脚进来。
她们俩的姿势实在好笑,小花不知道什么时候窜过来了,跟在旁边,歪头疑惑。
元娘和徐承儿走动,小花也跟着踩地。
与她们相比,小花才是真正走动毫无声音的,所以时不时还要停下来等等她们,顺带舔舔粉色肉垫。
好不容易两人进来了,王婆婆似乎要出堂屋,元娘赶忙冲上去,恰好与王婆婆撞个正着。
王婆婆膀大腰粗,稳得很,倒是元娘差点踉跄摔了,还得靠王婆婆扶住。
“你真是,买个茶汤慢吞吞的也就罢了,走路还这般毛躁,摔了怎么办?”
元娘扯着嘴角,强行嬉笑,她咽了咽口水,纵然里头几个男子都往外瞧了,她还要努力一惊一乍,尽量为徐承儿打掩护。
“啊!”
“茶汤不会洒了吧。”
“咦,阿奶!”
她声音很大,而且忽然便是一个重音,方才窜进来没把王婆婆吓到,现下倒是时不时把王婆婆唬了一跳。
就在王婆婆以为元娘要说什么要紧事的时候,元娘动了动脚腕子,跳了跳,惊喜笑道:“我竟然没崴脚。”
王婆婆心口猛然一松,接着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没崴就没崴,你喊什么?吓死人了!”
王婆婆往堂屋里看了一眼,声小了些,说话咬牙用力,“还有客呢,别作怪。”
对阿奶的警告,元娘心里苦,但是余光悄悄往院子里瞥,已经没有看到徐承儿身影了,她这才松了口气,旋即乖乖让开。
“我去斟茶!”
风也似的溜进了堂屋后,面对四人的目光,元娘呵呵干笑,以此缓解尴尬。
还好这几人几乎很识礼,阮大哥生性宽厚,看元娘这样邻里的小娘子便如同看妹妹,不过是一笑置之。
而魏观和文修则是好修养,绝不会叫一个小娘子难堪,更莫说总是看着她了。
倒是阮大哥的好友,目光探究地盯着她,好似在看什么有趣的事。
若非他今日也帮了点忙,又是客人,元娘肯定要忍不住翻白眼。看看看,她有那么好看吗?!
心里想着,面上便不自觉带了三分不虞。
“青弟!”
阮大哥察觉到后,喊起了好友的名字,示意他收敛一些。不论元娘方才是不是惊乍失礼,都不是旁人盯着她瞧的由头。
毕竟男女有别。
柴青被阮大哥这么一喊,勉强收回目光,他自知失礼,讪讪而笑。
元娘这才撇过头,挨个送上茶汤。
方才是事急从权,实际上元娘的礼数经过王婆婆的教导,还是很不错的。她双手握拳放在胸前正中,微微屈膝,行了个万福礼,“诸位请用茶!”
哪知柴青更讶异了,没忍住又打量起了元娘,真难得,能在一个市井小户的人家里瞧件礼数周全的小娘子。
这回未等阮大哥出声,魏观面上淡淡,忽而道:“不知兄台是何处人士?”
他未指名道姓,只掀起眼皮,看着柴青,便叫人无法忽视,坐卧不安。
柴青瞬时回神,他坐姿大马金刀,哦了一声,双臂抬起,把自己从手到脚看了一眼,诧异道:“我就是汴京人士,看不出来吗?”
魏观笑了,放下茶碗,轻描淡写道:“不像。”
区区两个字,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偏偏柴青挑不出错来,只如鲠在噎,明明不舒服,却连骂都不知道从何骂起。
还是王婆婆进来得及时,客客气气请他们移坐边上用饭的八仙桌。
日头高悬半空,现下虽还有些早,但吃午食也不算过分。
家里开着食肆铺子,一些简单的吃食都是备好的,不用等太久。
等众人都落了座,王婆婆先端来店里最出名的酒糟吃食,有酒糟蹄爪、酒糟虾、酒糟鸡、酒糟萝匐,凑成酒糟四色。
“都是些粗鄙陋食,好在邻里捧场,说滋味尚且不错,请诸位先尝尝。”
“余下的,怕还要稍等片刻。”
其中三人都不是贪图口腹之欲的,皆为先动筷,只说些客气的话,偏偏有一个异类。
文修见端上来的菜肴,先是深吸一口气,眼神都不同了,变得明亮了几分,但他更记挂另一样,忙问道:“不知您家的玫瑰豆沙馒头可还有?自从上回在樊楼吃过一次,我真是连吃软羊肉包子都不香了,总惦念着。
“问过表兄以后,知道您家住在三及第巷,这才央求表兄前来寻。也是赶巧了,刚到这附近,就听见嘈杂争吵,没料到竟是您家。想来是天爷也见我诚心,特意指了明路,不叫我失望而归呢。”
他还挺不客气的。
头一次到主人家,便敢提要求吃什么。
但他说的诚恳,也没要求吃一整只的炙羊肉,而且还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解释了一遍,倒是个坦诚直白的性子,没有藏着掖着不说。
元娘悄悄剖析了一番他的脾性。
嗯,暂且没有发觉大错处!
不过……
她面上的表情僵硬,心里发苦。元娘能明显感受到,在文修说在樊楼吃过一回的时候,阿奶不着痕迹地瞪了自己一眼,很显然,自己回头是逃不过阿奶的问责了。
阿奶最不喜欢自己抛头露面,就连在店里头帮忙都要生气的,何况是拎个篮子跑去樊楼卖馒头。
尽管知道文修不知情,没有做错,可元娘还是禁不住暗自叹气,并且感慨。
还是魏观比较好。
稳重、守口如瓶,不会动不动就什么都吐露出来,瞧着便颇为可靠。
她想着,目光不自觉落到魏观身上,恰好他也看了过来。
没想到自己偷瞧竟被抓了个正着,元娘顿时慌了,神色有些羞赧。
但魏观并未说什么,也未有何动作,只是望着她,回以温和浅笑,如三春之晖,和煦轻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