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是元娘年轻筋骨灵活,二则是王婆婆要重些,扶梯子扶得稳。
若是旁人,这么高可能会爬,可元娘是能爬到树上掏鸟窝的农家女,压根不害怕。梯子不够长,最后一截还是她蹬着木梯抓上横梁才爬上去的,以至于满手都是痒人的灰尘。
她顺着横梁,小心往前爬,衣裳沾满灰,留下痕迹。
但是,果真叫她发现了东西。
有一个箱匣,灰已经很厚很厚了,厚到看不出匣子上面雕刻的是什么图案,甚至灰尘缠成团,一压下去,是恼人的沙沙感。
元娘想抱起箱匣,没想到沉得压手,差点拿不起来滚到地上,她只好推着走,最后往下爬的时候,王婆婆让她直接推下来,不必怕砸坏。
元娘依言照做,发出震天轰声,还好这而墙高宅深,传不出去。
接下来,她踮着脚尖想踩到梯子上,看得王婆婆胆颤心惊,直道:“小心,别踩空了,往左一些……”
好在还是有惊无险地下来了。
元娘和王婆婆两个人一块把箱匣搬到条案上,吹了口气,被扬起的灰尘激得眯起眼。
王婆婆把上头的灰扫干净,露出其本来面目,雕刻着缠枝荷花纹,但花纹并不要紧,她惊讶一声,“小叶紫檀?”
这是极为名贵的木材,即便用来做手串,都要价昂贵,更莫说这么一大个箱匣。
即便有些开裂,但恐怕也够元娘家在三及第巷的宅子了。
王婆婆和元娘一块掀开箱盖,瞬间被定住。
金光灿灿,耀眼夺目。
里头,全是珠钗和金玉。
拨开上面的珍宝,底下是金砖。
这个箱匣约莫长一尺半,宽八寸,高四五寸,其实不算很大,但底下铺了两层金砖,约莫六块。上面还放了许多玉镯、玉佩,都是极好的种水,但放的时日太久,内里少了玉的清透,有点像石头般不剔透的厚重,想来价钱得大打折扣。
还要那些钗簪首饰,可以看出做工精巧,也是放得太久,失了光泽,怕是得炸一炸才能勉强看得过去。
里头还有锦囊,解开一看,是饱满圆润的珍珠,有的甚至能有龙眼大小,奈何人老珠黄,这些珠子也一样颜色泛黄。
另一袋锦囊则是宝石,应是西域来的,很大块,可颜色发乌。时下并不时兴这种繁复华美的宝石,可以说是有价无市。
除此之外,还有些瓷瓶,里面装的应该是药,但估计是不能用了。还有些金叶子和散碎的银子,以及铜钱。
王婆婆拿起一枚铜钱细瞧,看清上头的字样后,略有惊色,“这是唐末的铜钱。这些东西,怕是放了有一百余年。”
比元娘和王婆婆的年纪加起来还大。
“这是陈家的祖宅,恐怕是祖上传下来的,也不知为何传断代了,后面的子孙并不知晓。”王婆婆的声音中透着些凝重漠然。
她意识到,恐怕儿子给元娘的托梦并不简单。
而且,今日既然带元娘来了祖宅,想继续瞒她,也难了。
王婆婆冷厉的神色渐淡,忽而一叹,认真道:“你可知晓我为何最终会买下三及第的宅子?”
元娘睁着清澈的眼睛,缓缓摇头。
“是桑树。因着祖宅有一棵两百多年的桑树,所以外人称陈家为桑木陈家。陈家盘踞汴京,世代官宦,尤其是你曾叔祖父,曾居高官,显赫一时。
“后来就不成了,日渐没落,虽然族中仍有人出仕,但只能算殷实的中等人家。与我家相比,逊色许多,我爹并不满意这桩婚事。不过这不要紧,暂且不提。
“你可知晓,为何你作为桑木陈家的子孙,却会沦落乡野?”
元娘听得入神,蹙眉摇头。
“是因你爹遭人构陷!”王婆婆的声音骤厉,眼神也凶狠起来,尽是浓烈恨意。
第67章
王婆婆是极好的养气功夫,若非旁人欺凌上门,她的情绪往往很平稳,元娘很少看见她这样失态。
她现下怨愤的模样,仿佛是另一个人。
元娘能感受到阿奶在多年隐忍后,仍旧刻骨的恨意。
也是,谁能不恨?
家财丧尽,独子壮年而亡,本该是在汴京享锦衣玉食的孙女孙子沦落乡野,她自己更是受了许多苦楚,日日有做不尽的农活,手上的水泡磨破出血,结痂,而后又生出水泡,如此往复,最后生出粗粝的厚茧。
她手上许多道柴刀刮出的伤口,早已不再流血了,可划痕永远割在心口,难以磨灭。
甚至是元娘自己,她在听到王婆婆所言时,亦是整个人如被定住,战栗着而无法喘息。
“构陷?”元娘努力呼吸,抵抗着窒息感,艰难开口。
王婆婆点头,一双老眼深邃锐利,彻底摒弃了市井老妇的外皮,尽显睿智,“你爹是一甲探花,正正经经的进士及第,初入官场便逢先帝恩赏,授予大理评事一职。
“因年少得志,满腔热忱地施展抱负,又有你已故祖父留下的荫蔽,他很快就升职了,未及而立便做了大理寺丞,一时风光无俩,人人皆赞他年轻有为,来日说不准封王拜相。直至,你爹经手了一桩贪墨案,那桩贪墨案非同小可,事关军中辎重,甚至影响了北边的战局。上报到大理寺时,已是板上钉钉的铁证。
“可你爹察觉有异,那位被诬陷贪墨的将军,与你祖父乃是莫逆之交,多年袍泽兄弟,为人忠直刚正。你爹便开始探查此案,却发现所谓铁证,疑点重重。还未及把证据上呈,针对他的弹劾接踵而至,说他疏于职守、贪墨敛财,罗列罪名,一路被贬,直到做起那小小县丞,再也掺和不进此事。
“你爹虽受挫,依旧一心赤忱,治下极为尽心,他当时心气未灭,纵使辛苦些,日子尚算好过。也正是在那时候,与岁数相当的魏县令引为好友,两人一块施展抱负。很快,治下清明,百姓一片赞誉,上峰考核皆为上上。当时,两家便定下婚事。再后来,三年期满,那位魏县令调任升职,你爹仍任原职。
“两家来往依旧,本以为当年之事,已经完全过去。可你爹实在是个犟种,暗地里还与那位因贪墨而满门抄斩的将军,侥幸逃出来的后人有来往。甚至,还欲助其伸冤。
“那状纸没来得及到御前,就已经被截下。将军后人不知生死,你爹也被人罗列罪证下狱,我丧尽家财,腆脸四处求告,已经交恶的娘家,多年不往来的故旧,一家家上门,一处处送钱打点。”
王婆婆愈是说,愈是情绪激昂,咬牙切齿,眼含热泪,死死蹙着眼眶,不叫泪落下。
可比起恨,她眼里更多的是痛,独子的遭遇如同钝刀在剜她血肉,声似杜鹃啼血,“你爹没死,人却废了,也被削去官职。他自此一蹶不振,每逢阴雨,浑身如同滚针板般疼痛。”
元娘捂嘴,她肌肤雪白,眼眶发红若兔,眼泪止不住的落下。
她哽咽着道:“爹爹,他那样痛吗?”
可明明,元娘记忆里面容模糊不清的父亲,即便很虚弱,可总是温和浅笑,同她说话也很温柔,会轻声为她念书,教她背诗,会夸她,说她是最聪慧的。
与他相处,如沐春风,永远是那样不疾不徐,叫人从心底涌起清泉般舒服宁静。
王婆婆深吸一口气,拥住元娘,尽量冷静地说道:“我虽不知当年究竟有多少人参与进霸州贪墨案,却知道有韩修正的手笔。这老匹夫一生重名,看着为民为社稷呕心沥血,却是个伪善小人。
“你爹不是冒进的人,当年,寻到证据先是呈给韩修正,他是你爹的恩师,你爹一直敬重仰赖。可后来,就开始被弹劾。你爹客死异乡,他却升任至同平章事,成了名副其实的宰相。好在,他党争败落后,被迫致仕。
“说起来,还该谢谢你爹的那位好友,当年的魏县令,如今官居参知政事的魏相公,若非他,还不知□□那老东西可以风光多久。”
元娘被一连串的话,惊得心绪难平,她咽了咽口水,眼神里非但没有惊喜,甚至还有些惊恐,“阿奶,你是说,与我退婚的那户人家,是魏参知政事家?”
王婆婆颔首,板起的脸,严肃的目光,无一不证实她说的是真话。
元娘心绪难平,她很快抬头继续问,“我们,能不能帮爹报仇!”
她问话,语气却是坚决的。
“哪有那么简单。”王婆婆轻叹,“那些人多已身居要职,而且我所知晓的也只有一个韩修正。”
王婆婆一手抱着元娘的肩,一手无意识顺着她的发丝,目光盯着半空,语气发沉,“要等,等他们老了,等他们失势,等你弟弟高中做官,只要陈家人死不绝,你爹的冤屈总有一日能洗清。
“但那太久了,我本意是不想叫你知道。你是女儿身,处世本就艰难,何必再背上一份仇恨。
“当初,到了汴京,我曾带犀郎来此,要他跪在那棵与你陈家祖宅建成时一块种下,见证陈氏兴衰,已有两百余年的桑树下,起誓勿忘此仇。纵然他不成,他的子子孙孙也得记着。”
王婆婆的眼睛并非注视虚无的半空,而是透过层层院墙,望着桑树所在的方位,那目光深邃悠远,像是跨越时光长河,自远古而来的凝望。
她回望元娘,言语郑重,“你既已知晓,我也不得不要求于你,来日若有机缘,定要为你爹争个公道。即使你做不到,十年也好,五十年也罢,若见仇人身死,就到桑树边焚书信于地下,告知我,告知你爹、你阿翁,以及那些横加冤死的人。
“你能做到吗,元娘?”
元娘粗暴抹去眼泪,咬牙点头,掷地有声道:“我能,此仇此恨,永世不忘!”
陈家祖宅的中堂建得很高,用的又多是青石砖板,元娘声音在空旷幽静的屋里不断回荡,似要镌刻在这座两百多年的建筑里,永远响彻回声。
听到满意的回答,王婆婆却并未有笑意,皱成川字的眉心,尽显岁月愁苦。
*
并未在此多加逗留,王婆很快就带元娘坐上轿子回去,这箱子也被王婆婆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元娘坐在摇晃的轿子里,人还是怔怔的,毕竟是忽然知道这样大的一件事,她年纪尚小,阅历不够,心绪不宁也是应有的。
但她想到什么,忽然坐直,扯住阿奶的衣袖,神情慌乱,靠近阿奶极小声问道:“那若是被人知晓我们的家世……”
她还是很聪慧的,冷静下来,仔细道:“弟弟聪慧,又一心苦读,若是真的高中,能瞒得住籍贯家世吗?”
“你忘了?”王婆婆云淡风轻的笑着,“我们是从何而来,犀郎的原籍可不是汴京陈氏,你爹死前更是改过户籍上的名姓。犀郎,不过是农家子,侥幸搬来汴京求学,也仅仅只是市井门户。”
王婆婆不曾捏造籍贯,她不会蠢到上赶着送去把柄,但动动脑子,可以使很多事看起来不同。所幸,陈括苍的样貌和他父祖都不相像,没人会单单因为一个陈姓而疑虑。
“天下姓陈的人何其多,籍贯不同,父亲名讳不同。那么多新科进士,没人会闲到为了一桩旧案挨家挨户去查。”
元娘这才安心,重新坐好,继续对着轿窗外发呆。
回到家中,元娘不知道阿奶是如何处置那些财物的,是否私下和阿娘、犀郎通气,她要做的,是假作不知,守口如瓶。
元娘原先只觉得阿奶泼辣、蛮横,吵架从来不输,她可以讲着污言秽语,可以撒泼打滚,就为了护着家里人,在元娘心中,是厉害的阿奶。
而在知道往事后,她才真正清楚阿奶的智慧。
坚韧隐忍,谋定后动。
对于经历过那么多大风大浪,依旧能稳如泰山的阿奶而言,那箱财物虽多,却一定能被处置得最好。
元娘并不担心。
她反而忧心自己,既然知道爹爹的事,又如何能安稳的享福,故作不知。
她至少应该做些什么,但是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才是最绝望的。因而是女子,她不能科举,纵使苦读也没有出路。
这几日,她每每看见犀郎不惧严寒,在桑树下读书,都心绪难安。
为此,一日比一日早,甚至有一回她起来时,天还没亮,犀郎都还未起榻。倒是阿奶看见她阁楼开窗,知道是怎么回事。
所以当徐承儿又来寻元娘出去的时候,王婆婆硬是把元娘赶出去了。
她还给元娘塞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怒声道:“不到天黑,不许回来!成日待在家中,快成痴儿了。”
徐承儿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她知道王婆婆不会害元娘,所以顺从地拉着元娘往外走。
拐过巷口,到了人流攒动的街上,元娘被灼热的日头晒着苍白的肌肤,甚至有恍如隔世之感,觉得周遭太热闹,反而不真切。
身旁,徐承儿正绞尽脑汁的想好玩的,“莲花勾栏那新来了外邦人,听说可以用笛声控蛇,很是有趣,你要不要去瞧瞧?这可新鲜呢,南来北往的伎人多了,我还没见过控蛇的。想想也真吓人,元娘,你陪我去瞧瞧可好?”
徐承儿哪会怕,她还帮徐家阿翁腌制过蛇呢,还有蛇汤也喝过,那味道极为鲜美,没有家禽的油光,味道更像鱼汤,却清甜许多,好喝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