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个她可没对外传过,没得叫人误会她是什么茹毛饮血,连蛇都不放过的蛮女。
她故意示弱,只想叫元娘起意,跟着一块去。
果然,元娘听见她这么说,纵然仍有些神思不属,也还是点头答应。
徐承儿当即笑了,牵起元娘的手,向前跑去,衣摆裙角凌空刮出划痕,轻盈灵动。
徐承儿是做事风风火火的性子,什么都喜欢快些,跑到勾栏附近,想起遇仙正店门前摆的摊子,似乎有卖炸馉饳的。
她果断牵起元娘往前,因着怕错过外邦人的表演,所以边跑边回头解释,“往常吃炸馉饳,都是一个木头签子串着炸了,那家客不同,他们还往上涂酱呢,酸香发麻,可好……”
还没把话说完呢,就撞上人了。
那人刚从遇仙正店出来,正好两边人都没料到,措不及防就撞上了。
徐承儿被撞得双手后撑,跌坐在地,元娘也被甩带到向后倒,但她较为不幸,边上是支起的摊子推车,上边还煮着东西呢,她怕是要磕上边沿尖锐一角。
元娘下意识用胳膊挡住头,好赖伤着胳膊比伤着脸要好。
千钧一发之际,一双结实有力的手拉住了她。
扶住她的肩,待她稍稍站稳,那手一触即离,乍受惊吓,元娘能听见如鼓声般的急促心跳,她一手抚着心口,抬眸想对人言谢,不防看见张熟悉的俊美面容,竟是魏观。
他身着襕衫,腰坠玉,头戴莲花玉冠,清幽出尘,身上气韵倒像是清修已久的道士。
而他对着她时,目含担忧,眉眼温润和煦,询问道:“可伤到何处?”
元娘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望着他,缓慢摇头,可她却听到自己的心在不住的激烈跳动。
比起少女的悸动,她有一个更为大胆的念头,倘若自己能寻一个人作为助力呢?他甚至不必知道太多,只要能考科举,做官,一步步往前。
就像阮小二,他衷情于她,愿意鞍前马后,处处讨好。
那么,魏观会喜欢自己吗?
第68章
元娘只是怔了一瞬,很快便回过神。
她低下头,又仰面望他,细腻白皙如玉的面容,尽情展现在人前,如日光穿透羊脂玉的质感,极润极美。她的眼里带着点刚受惊吓的失魂落魄,看起来恹恹的,却实在美丽。
“我没事。”她的声音涩然,并不如以往清脆。
魏观站在她面前,仔细聆听着,猜想她应是受惊了。
“若是不急,不如进去落脚歇一歇,缓缓神。”魏观望着她苍白的面色,提议道。
元娘还是摇头。
她不觉得现在是和魏观相处的好时机,自己的脑子乱糟糟,还是生涩得很,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她不能肯定可以发挥得如平日一般。
相比于魏观和她的温言细语,徐承儿那就要吵嚷得多。
冯少骥虽然没被撞倒,但也向后踉跄了一步,还好他身边的小厮多,就是往地上趴着堆上去,都不会叫他伤着。即便如此,也叫他恼怒不已,横眉冷道:“哪来的颠婆子,那双眼睛若不要,就剜出来丢了,连我都敢冲撞,你们汴京人连点眼色都没有不成?”
他这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做派,使奴唤婢,玉带锦袍,说不得家中还有人为官。
徐承儿是汴京的百姓,最知道眼色为何物。毕竟,汴京十个人里有八个是贵人,剩下两个是落魄宗室,谁知道哪日就得罪了人呢。
她敢怒不敢言,只好闭口不语,使劲按着自己的目光,往地上瞧,免得叫他看出着恼,只生硬的低声道:“对不住,是我不长眼。”
就算这样,冯少骥也不满意,他在他爹任上,自来是正经衙内做派,欺男霸女不至于,但飞扬跋扈羞辱人是常有的事。
一时血冲上脑,他说话就愈发难听起来,“这街上多少人在,你怎生偏偏往我身上撞,莫不成是度量着要赖上我,到我家中做婢妾?你生得倒是有两分姿色,但未免痴心妄想,怕是在我家中做个洒扫的粗使婢女都不成,粗手笨脚的,还是别攀这富贵了。”
正逢魏观宽慰完元娘,侧耳一听,净是污言秽语,当下眉皱成川字,语气严厉,“冯骏,闭嘴!”
魏观教导亲族堂表兄弟是出名的严厉,素来有几分威严,他一喝,冯少骥不自觉就抖了三抖,缄口不言起来。
冯骏,字少骥,平辈交往往往都是喊他少骥,像魏观这样直接喊名,恐怕是真的动怒了。
而元娘也忙靠近徐承儿,挽住她的手,用动作安抚。元娘的身子面向徐承儿,成庇护姿势,侧对冯骏,全然是一副防备的姿态。
其实撞上,两边都有些错处,更主要的是周围摊子太多,这才遮挡住了,也都是无心之失。
但冯少骥先前那样羞辱徐承儿,双方各有的三分错处,也全然变成他一人十分错。
魏观面容严肃,冷声道:“言语如此无忌,轻薄浮浪,你的礼义廉耻学到哪了?姑父姑母便是这样教导你的吗?在外这般言行,只会玷污你冯氏门楣。去向这位小娘子认错致歉。”
魏观素来是温和有礼的,很少能看见他这样动怒,厉声呵斥的模样。
还是挺吓人的。
冯少骥就不敢对这位表兄说什么,他一开始对魏观也说不上尊敬,后面领教到了表兄的手段,不免敬畏。这时纵然心中再不甘愿,也不得不乖乖低头,瓮声瓮气的同徐承儿道歉:“适才是我不对,我认错,对不住!”
魏观并未轻飘飘让其蒙混过关,拧眉淡声道:“你方才言语鄙薄,污蔑旁人清誉时,怎生中气十足?”
冯少骥知道这是不行的意思,遂死了心,端起态度,认认真真致歉,“是我不好,不该污蔑小娘子,诚心同你道声对不住,还请原宥。”
可他到底顽劣轻狂,末了还加了句,“说你当不上婢妾若是羞辱,左不过你也这般骂我一回,嫌弃我当你家仆从也不配,一来二去扯平了便是。”
冯少骥正经不过几息,说话又是吊儿郎当不着调。
徐承儿知道如他这般放纵不羁的衙内断然不能得罪,别看今日在魏郎君的压制下能好声好气致歉,若真的惹怒了他,蓄谋着过些时日报复,都是常有的事。
他们这样的人,甚至以此为乐。
徐承儿忍气吞声,生硬道:“不敢,撞到郎君您,是我的错。”
既然徐承儿不再计较,此事也算过去。
魏观欲请她们二人到正店内吃茶歇息会,他们不会留下叨扰,他主要是担忧元娘,见她神思不属的样子,街上熙攘吵闹,还是应该坐下休养。
徐承儿闻言是看向元娘的,若元娘愿意,想与魏观多一些交集,她甘愿陪伴姐妹。
但元娘婉拒了,告辞后,二人一块继续往前走。魏观驻足原地,目送了一会儿,见她好好进了莲花勾栏,才动身离开。
他转身走时,语气漠然地提醒冯少骥,“若你在汴京仍旧惹是生非,我管教不得,只好将你送回姑父姑母处,请他们多加约束了。”
冯少骥闻言一愣,看着魏观渐远的挺拔背影,连忙追上去,不住告饶,甚至指天发誓,说自己一定都听表兄的,再惹事,把他腿打断都成。
说来真是奇怪,明明冯家夫妇都对他千娇百宠,回去以后更是土霸王一样的存在,纵然是真的欺男霸女、杀人放火,以冯家夫妇对这命根子的容忍和宠爱,只会帮着摆平,但他却这么怕回去。
宁可跟着严厉、不留情面的表兄,处处受管教。
自然,也有汴京繁华,处处是乐子的缘故。
却也并不如此简单。放荡骄纵少年郎的心思,总是那样别扭难猜。
*
元娘和徐承儿进了勾栏后,徐承儿往后瞧了半天,见他们真的不在附近,这才放下心来,而后开始一个劲的咒骂,气得双颊通红,“乳臭未干的小贼,白白净净一张嘴只会胡鸟说,那鸟嘴真该扯了喂狗,不知道哪里来的蛮竖子,还编排起汴京了,乍富乍贵,没得半点礼节,该死的杀才……”
王婆婆是骂遍乡野无敌手的泼辣老妪,惠娘子则是三及第巷出了名的爽利精干,都是嘴上极厉害的人物。
就连徐家阿翁,那也是个会耍无赖的老贼头。
徐承儿耳濡目染,骂起人来一句比一句浑,路过的狗听了都要跑出三里地。
她骂人的时候精神奕奕,面色红润,若是不靠近,听不清她说什么,很容易生出误会,觉得这是个爽朗兴奋的小娘子,看着就有劲头。
不止如此,徐承儿面含薄怒,拉住元娘道:“还得耽误会儿,去看那外邦人之前,我得出出这口恶气。”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一般人兴许还以为徐承儿是要去报复,当元娘很了解徐承儿。
她很清楚所谓的出恶气是怎么回事。
在白纸上画个大致的人形,肚前写下人名,脱下鞋就开始打,还得骂上几句,诸如“瘟神随他走,穷神伴他身,叫他又穷又霉”、“狗杀才”、“嘴生恶疮,股长毒脓”等。
毕竟是生长于市井,这样的法子虽然很粗陋,但的确解气。
别说徐承儿了,就是王婆婆,以及元娘……也是干过的。
王婆婆要更狠点,她是去人家家门口前,当面打,而且骂得很大声。若是受不住辱,上前推搡,那就正合王婆婆的意了,她会边哭嚎卖惨,边下死手。
徐承儿在角落边打边发泄,元娘站在她身后,帮她掩盖身影,并且把脚往*前伸,让她少了绣鞋的那只脚能有干净地可以落。
出了这口恶气,徐承儿算是身心舒畅,把鞋穿上,拍拍手站起来,表情彻底松快。算是把今日遇到的不速之客给彻底送走,这才要跟元娘一块进去落座。
而远处,已经坐上马车,到了魏府门前,踩着马踏下车的冯少骥却一个劲打喷嚏,眼泪都留下来了。刚好有风吹过,他紧了紧衣裳,纳闷道:“今日有这般冷吗?”
他揉揉已经泛红的鼻子,忙不迭跟上魏观,生怕被落下,把拿着外裳的小厮甩在身后,更把加衣的话丢在脑后,充耳不闻。
别看入春了,但早春寒凉,许多小郎君仗着年轻早早穿起薄衫,每每这个时节,徐家医铺都可挣钱了。
*
另一边,元娘坐在矮凳上,捂嘴打了个哈欠。
那外邦人用笛声操控巨蛇,使其跳舞,的确是稀奇,最紧要的是蛇躯庞大,十分吓人,让人内心既恐惧,又激荡,惊呼连连。
可纵蛇起舞,若是情绪木然,不能专心沉浸其中,看久便觉无趣。
元娘只勉力撑着看完,收赏钱的小童拿着簸箕四处收,元娘本打算给了赏钱走人。结果听见旁人议论,说是今日编的杂剧乃是南边的一桩大案,犯人还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娘子,据说案情繁复到呈至御前重审。
汴京人多,玩乐也众多,因此瓦子里的各式表演也斗争激烈,若要有立足之地,必得够新鲜惹眼。
那桩大案都没能在汴京传遍,却已经被人抢先编排了杂剧。
元娘原本是欲走的,但这议论得实在惹人咋舌,说是骇人听闻也不为过。
元娘往边上一瞧,见徐承儿也一脸好奇,像是想知道怎么回事,两人一拍即合,当即重新坐了回去。徐承儿甚至忍痛买了些棚子里卖的干果,旋炒银杏、栗子这些。
两个人默契地掰开外壳,边吃,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
先出来的是个粗布素衣的普通妇人,她装作织布,面含笑意,“缫丝织布为官人做新衣……”
她接下来许多戏,又是砍柴,又是做饭,无非是表现多么贤良,一心为丈夫和女儿打算,刻画一位极为奉献的农妇样貌。
接下来则是一个体态风骚,步履轻浮的年轻女子,她在暗中窥伺农妇,“待我来毒杀了她,好与王郎长厮守!”
紧接着,便是年轻女子给农妇下药。
农妇死后,她砍下农妇的头,边上的柜子里藏了一个捉迷藏的四五岁小女童,目睹了这一幕。不仅如此,女童的亲爹,那位王郎归家后撞见这一幕,先是与年轻女子争吵几句,接着帮她处理了农妇的尸身。
不久后,王郎娶了年轻女子。
再之后的故事,大抵便是女童和年轻女子这位继母相处的情形。继母流产坏了身子,无法生育,见女童年幼,料想没有记忆,就把她当亲生女,二人和睦相处,从不提女童的生母,那位枉死的农妇。
一家人看起来和和美美的,好似就没有农妇那个人。
就在所有人心下叹息时,在为已经豆蔻年华的女童庆生辰之际,继母和亲爹都吃了许多酒,醉醺醺的。女童把二人绑起来,她如当年一样,把继母的头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