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说参知政事家的郎君,但转念一想,郎君不让他们招摇,所以硬生生止住话,改了口。
但他一副与有荣焉,十分骄傲自豪的模样,也足够王婆婆打消质疑。
王婆婆立刻换了副面容,笑意盈盈,热情好说话,堆笑赔罪,“乡野老妇,不识礼数,冲撞了贵郎君,莫要怪罪,莫要怪罪!”
她接过那瓶子药,一副千恩万谢的模样,“烦请小兄弟回去代我好好谢谢举人老爷,这有几个闲钱,是给小兄弟你的,夜里跑这一趟,实在辛苦,几个钱,只当买杯热茶吃。”
王婆婆说着,塞了一大把铜钱到他手里。
平直直接塞了回去,他作为参知政事家的下人,也是有傲气的,哪能要这钱,当即义正言辞推拒了。
横竖她们把药瓶收了,郎君吩咐的事办好了,他板着脸回去,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但他愈是这样,王婆婆愈是安心,她是真的见过高门大户的奴仆,虽然身在奴籍,可伺候的主人身份高,因此他们也养成了心高气傲的行事做派。
她看着平直气冲冲的背影,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这很高门!
看来让送药的人身份不低,药应也不太差。
平直回去以后,愤愤不平的和清俊少年告了好一通的状。
清俊少年倒是没什么反应,更不觉得出门在外就必须人人捧着敬着,他放下醒神的热茶,淡声打断,“出门在外,警醒些也是常理,不必心生怨怼。”
平直立刻应是,但不由自主地低头,有些失望。
见状,清俊少年温声道:“你做的很好。”
平直惊喜抬头,喜不自胜,心里比吃了蜜还甜,他竟被郎君夸了。他这时也忘了计较隔壁老妇不识好人心的事了,沉浸在被夸的喜悦中。
清俊少年接着挥手让他下去休息,自己要一个人静静。
待到平直恭谨地退出,双手合上门,屋子里顿时一静,只除了隔壁舱房传来的些许动静,隐约能听清她们那似乎在惊呼,声音中有了喜色,来回走动的声音不停,窸窸窣窣的,倒不算很吵,可也安静便是了。
他没再关注,听墙角不是君子所为。
他走到窗扇前,用竹撑将窗户支得高高的,任由月色和凉风流淌进房。
在黑漆漆的河面上,一轮圆月浮于水面,与倒影相接,一人一船,与其相衬,微不足道。
长风阵阵,吹得清俊少年未被完全束起的发丝飞扬,衣袂翻飞,耳边是水浪打在船身的拍击声。
他静静立于窗前,聆听一切声音,心也跟着平静宽广。
虽然父亲并不喜欢家中曾经营过的船运生意,但他幼时却极喜欢跟着祖父上船,被祖父背在肩上,也是这般看着河面夜色,述说着行船时的种种要诀。
他仍记得祖父沧桑有力的嗓音,以及夜风打在身上舒爽的凉意,这是在岸上永远也体会不到的。
“若连船都上不得,是万万管不得船运生意的,任你如何精明,也免不得受骗。善泅者,方能掌船。”两鬓斑白的祖父朗声笑着同他说话的模样,犹在眼前。
今日表弟的质问,旁人的不解,在此刻,他于心中答道:“不善民生者,何以为官?”
施政一方,当泽被万民。
他的所知,他的阅历,还太过浅薄,比起继续科举,更应当增长见闻,否则策论写得再好,也不过是空中阁楼,空谈而已。
明月高悬在上,船中人不过十七八岁,他的身姿在风中虽显单薄,可目光如炬,明锐有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连隔壁的舱房都静了下来。
想来药已见效,那位小娘子应当好了许多,可怜一家老弱,盼望她们沿途平安些。
清俊少年的眉眼微松,似乎也在为她们的舒心而高兴。
不过,这几日也该为表弟多布置些课业了,清俊少年暗自想到。
免得他真的闲来无事,招惹人家一路的平稳。
一墙之隔。
元娘躺在床榻上,背后被塞了两个枕头,让她能靠得舒服一些。她脸虽还是苍白的,嘴也缺水起皮,但眼睛总算有神了,不是先前吐得涣散的模样。
陈括苍正把饴糖放入碗中的热水里,使劲搅拌,饴糖杂质稍多一些,逐渐融化后,原本清澈的水变得泛黄,碗底还有些渣。
其实如今也有绵白如雪的白糖,还有成块如矿石的糖霜,但价格都昂贵些,船上采买了点,可都被锁起来,夜里守厨房的下人可没有钥匙,更不敢做主换钱。可要是去找管事的,半夜里把人喊醒,就为了点不救命的糖,免不得惹人嫌。
好在陈括苍包袱里放了些饴糖,泡了水,喝起来也是一样的,都能补气力。
他好不容易搅匀,岑娘子接手过去,一勺一勺的喂给元娘。
不是元娘拿乔,她吃了药虽然不再吐了,人也稍稍缓过劲,可前边吐得太厉害,腿子还在打颤,手都是抖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她就连靠在枕头上,身体都不自觉往下滑。
被喂着喝半碗糖水,元娘看着有气力了些,她泪眼汪汪地握住王婆婆和岑娘子的手,“阿娘阿奶,我好多了,应当是药丸子见效了,你们辛苦了一日,夜里好好睡,别陪着我了。”
王婆婆板着脸拍开元娘瘦弱的手腕,发出清脆的声响,可力道较平日小得多,轻飘飘的,跟被云朵打了似的,并不疼。
“小孩子家家,管大人的事做什么?睡你的觉去。”
惨遭王婆婆无情镇压的元娘只好委屈挂嘴,乖乖听话躺下,然后视线落在也在榻前守候的陈括苍身上,伸出手把他头上梳得整齐的两个小苞苞给揉乱,绑头发的带子歪七扭八,如此她才心满意足,弯着眼睛,“犀郎今日很乖嘛。”
陈括苍顶着七八岁小儿的生嫩小脸,面无表情的被阿姐欺负。
可他也没走,看着元娘打了个哈欠,迷蒙睡下,才被王婆婆赶去床榻。
夜里,他好几次坐起,偷偷张耳去听阿姐的动静,见她睡得香甜,才算安心。
一夜无梦。
陈元娘睁眼醒来的时候,恰逢一束金色阳光照射过窗子到脸颊,光照处空中漂浮尘埃清晰可见。她足愣了好几息,脑子才慢慢清醒,从床上坐起,左右伸着懒腰,惊觉自己手脚恢复了些力气,而且也不想吐了。
她往四周张望,屋里没人。
于是,她草草穿上鞋,走到窗前,一把推开,想看看是不是船停了,或是到岸了。
否则她怎么会一点都不晕了,喉咙里想吐的不适感完全消失。
可她错估了海上风浪,刚一支开窗户,又冷又潮的风就猛地打进来,措不及防下她衣衫被吹起,手不自觉挡着眼睛,窗户便落了回去,还重重地震了震。
窗户猛地闭合的声响有些大,似乎引起了旁边人的注意,元娘隐约听见有一道清越的男子声音似在问询。
她连忙重新支起窗子,双手攀在窗沿,侧首望去。
即便在船上受了苦,使得面无血色,可她五官长得好,便顿生清水芙蓉的纯净无暇,散乱的发丝和绿绦色的发带被风吹得飘扬。
她总算瞧清了对面,是眉清目秀的温润少年。
元娘霎时一笑,灿烂美丽,比碧波春水还要潋滟动人,“我没事!”
第11章
少年见此一愣。
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低头将目光避开,“小娘子无事便好。”
他看着年少,生得斯文俊秀,可一举一动都像是矩尺量出来的般,说话语气也老成。元娘何时见过这样的人,顿生有趣之感,忍不住莞尔,好奇问道:“读书人都是你这样的吗?”
陈元娘的直白惹得少年一怔后,虽不直视,可禁不住反问,“何以见得我是读书人?”
元娘纤细的眉毛扬起,眼睛里藏着亮,笑的得意而又灿烂,“我就是知道,还很明显呢!”
河流交汇,河面的水流忽而湍急,以至船身荡漾,船上的人受波及不大,可元娘双手攀着窗沿,身子半探出去,微有异动就顿觉失重,吓得脸白,往前踉跄。
她张嘴小小惊呼一声。
隔壁的少年也跟着紧张起来,顾不得什么依循守礼,他抬起头目光追随,眉头紧蹙,朗声提醒,“小心!”
好在这是艘足够穿梭广袤河流的大船,区区一个分支水流交汇,不足以令其颠簸太久,很快又恢复平稳。
元娘身体灵巧,方才的颠簸只是看着危险,并不会真的把人甩出去。
大船平稳时,她仍稳稳当当站在窗前,微微喘气拍胸安抚自己后,又忍不住自己笑起来,如燕语莺声,动人心弦。
她乐了一会儿,主动探出去,歪头看向面上仍蹙眉显得严肃的少年,“我没事。”
元娘转了转手脚和侧身证明。
少年神色似乎微松,可面上的表情依旧严肃认真,像是食古不化的私塾老先生,一板一眼的叮嘱,“江上风浪大,易颠簸,不妨小心些。”
“嗯嗯!”元娘弯着眼睛,连连点头,嫣然巧笑,“多谢你提醒,但你说话好生有意思,与我见过的人都不大相同。”
少年自幼老成早熟,板着脸像个先生,便是与爹娘相处也不怎么有笑脸,底下的弟弟妹妹更是怕他,他少有与人轻松相处的时刻,就是这回同船的表弟,经年不见,还算能说上两句。
汴京风气开放,能瞧见女子走街窜巷做摊贩买卖,高门女子也常赴宴与会,乃至打马球夺魁首,故而私下里没少悄悄瞧些高门郎君,谈论比较。
少年的父亲身居高位,他自己文采斐然,言行有据,样貌又是一等一的俊朗白净,自是没少受喜欢,甚至总能撞见巧遇的、丢手绢的、送荷包的……
但他从来谨守礼数,不假以辞色,就连家中的婢女都不多望一眼,遑论是见过如元娘一般大胆鲜活的少女。
论有意思,论不同,这话阖该少年说才是。
但这话失礼,不大可能从少年口中说出。
他见到元娘安危无虞,便又移开目光,并不直视。
虽然少年没有回应,可元娘好不容易人好受起来,而且发觉自己虽然还在船上,但不晕船了,故而满心欢喜,压根不在意对方不够热烈,她随意扯了些闲话,述说坐船心得等等,像只叽叽喳喳的雀。
少年依旧守礼地避开视线,可也会时不时回应一句,不叫少女难堪。
说着说着,元娘忽而一拍脑袋,“对了,还未曾问你的名字呢?”
少年反倒顿了顿,萍水相逢,对方又是尚在闺阁中的天真不知事的小娘子,互相交换姓名是否不对?可转念一想,他的名字并非是什么秘密,汴京的同窗好友,乃至夫人贵女,知道的不知凡几,何必狭隘遮掩。
他有了定论,便欲说话,“魏……”
岂料刚吐露了一个字,方才还活泼好事的少女,突然和见了鬼一般,以风卷残云之势阖上窗子,只余阵阵清风吹拂面庞。
他愕然片刻后,不由得失笑。
好鲜活的小娘子。
她家人与她相处,想必总是心情愉悦,笑容满面吧。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进了内室,招手唤仆人上前,吩咐了几句。
而元娘这边,却与少年所想相差甚大。
她正面上堆笑,但心虚着听阿奶说话呢。
“你方才在同谁说话?”这是丁点声音都没有,忽然出现在门后的王婆婆。
元娘手比脑子要快,做贼心虚般迅速阖上窗子,僵着脸愣是扯出了借口,“不是呀,我醒来发现不难受了,想看看是不是还在水上,所以开了窗子,但是风浪好大,刚刚一个颠簸,我差点跌出去。”
陈元娘深谙先声夺人,掌握局势的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