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阵糕饼的鲜香传入御书房,几位大人都动了动鼻子。
是宫人来送点心?
吴广人跪在最外侧,余光瞥见,一道倩碧身影在自己身边擦过。
来人下裳穿着流光锦月华裙,脚上踩登云履,绝不是普通宫人。
她的到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就连端坐在桌前的景华琰,都抬头向这边传来。
一阵珠帘摇曳,清脆作响。
吴广人听到方才那位差点没把御笔捏碎的皇帝陛下,声音难得柔和了几分。
“你怎么过来了?梁三泰去请你的?”
女子声音很轻,几位大臣也能听清。
“妾若不来,如何得知陛下还饿着肚子忙政事?”她声音温柔至极,温言软语的,只两句话就把暴跳如雷的皇帝哄好了,“正巧,妾今日特地炖煮了银耳雪梨羹,只放了一小块冰糖,不太甜腻,陛下先尝尝?”
景华琰声音虽然软了下来,但气性还在,他道:“没有胃口。”
“陛下,妾可炖煮了一早上呢。”
“您看,手指都烫红了。”
景华琰没忍住,一下子笑了一声。
“哪里红了?茶炉砂锅你碰都不会碰一下,如何会烫着?你又欺君。”
嘴里说着欺君,但皇帝还是拿起了银勺,慢条斯理吃了起来。
听到他开始用羹汤,下面跪着的几位大人不由都松了口气。
心里差点都要把这位娘娘供起来。
真是救命的菩萨。
等景华琰用完了汤羹,姜云冉便又道:“梁大伴可担心陛下,说您中午都没好好用膳,御茶膳坊一直备着小米粥,陛下再吃一碗,暖暖胃吧。”
一碗雪梨羹下肚,景华琰确实觉得胃里好受许多,他呼了口气,暴躁的情绪也被姜云冉安抚了下来。
况且,当着这么多朝臣的面,他要给姜云冉体面。
“好。”
景华琰很痛快就答应下来,然后才道:“不用你伺候,坐下说话吧。”
等姜云冉落座,看着景华琰慢条斯理吃小米粥,便把酱菜往前面推了推。
“这八宝酱瓜是妾在家中时学的,之前尝试了几次,这一坛最好吃,陛下尝尝?”
“好。”
听起来,皇帝陛下多么和善。
辅国将军司徒竟偷偷扫了一眼身边跪着的九城兵马司都督冯季,用眼神询问他可知晓这位娘娘是谁。
冯季回瞪了他一眼,叫他老实点。
就在这时,这位活菩萨又开口了:“陛下,大人们年岁渐长,经不起久跪,妾瞧着这位老大人面色发红,若是闹了病怕是不妥。”
景华琰放下筷子,冷哼一声。
姜云冉挑得时机挺好,景华琰这下午时分的点心刚刚用完,她就开始哄劝了。
“妾说的不对?”
姜云冉可不怕他摆脸子。
“对,你说的都对。”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把整个御书房的紧绷气氛慢慢化解了。
片刻之后,茶盏声音轻响。
景华琰才道:“没听见?”
几位大人忙磕头谢恩,颤颤巍巍爬了起来。
兵部尚书郑定国今年都五十有五了,鬓边都是白发,跪了这会儿面色煞白,瞧着都要喘不过气来。
姜云冉于心不忍:“陛下……”
景华琰这才叫人:“梁三泰。”
于是乎,不过眨眼功夫,御案上的膳食撤下去了,老大人的椅子也送上来了。
里外两间之间的栏杆罩上青纱垂落,遮挡御案之后的光影。
几位大人心里都好奇,却不敢抬眸看去,只隐约用余光瞥见一道青碧的身影端坐在景华琰身侧。
等重新落座,兵部尚书才开口:“陛下,此番是老臣之过,兵部给事中临行之前,老臣并未仔细叮嘱,一来忠义伯乃是多年征战沙场的老臣,几十载忠心耿耿,自不需多言,二来……”
老大人咳嗽一声,用帕子擦了擦汗:“二来,忠义伯乃德妃娘娘的父亲,人人皆知,忠义伯一贯疼爱子女,便是都为了德妃娘娘的体面,都不能耽搁战事。”
吴广人也忙道:“陛下,也是督察御史督办不力,才至灾厄突发,祸及百姓,若一早督察御史就如实上报,挑明戍边军的散漫,前日事端也不会发生。”
他们说的都对。
可这都是马后炮了。
姜云冉端坐在景华琰身边,慢慢品茶。
今日景华琰吃的是普洱,气味香醇,咽下回甘,是岭南一代的极品贡茶。
大人们各抒己见,拼命承认错误,却只有一人,目光试探地落在了姜云冉身上。
姜云冉端着茶盏,遮挡了唇边的冷笑。
那人自然是阮忠良。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人人皆言说新晋的宠妃姜采女同早逝的阮婕妤有七八分相似,因此才得了盛宠,阮忠良自然十分上心。
不过隔着青纱帐,影影绰绰瞧见一眼,阮忠良就已然断定了她的身份。
她就是姜采女。
越是确定,他心里越是疑虑。
思绪蔓延开来,让她想到那个已经烧死在火场里的“女儿”,也让他穿透时间和岁月,回到了十四年前的夏日。
当年那个瘦弱的小女孩儿,努力地瞪大眼睛,倔强与他对望。
而她那位闻名天下的才女母亲,也如同仇人那般看着他,仿佛他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还好,她们都死了。
死了好。
除去一同死在火场里的佩兰有些可惜,这一番筹谋可谓是天衣无缝,功德圆满。
然而今日,又冒出来了一名同那女子相仿佛的人。
她还姓姜。
她居然姓姜!
想到这里,阮忠良的思绪就飘得更远了。
“阮宪台。”
阮忠良没有回神。
边上的兵部尚书忙推了他一下,阮忠良这才回神,只听到了景华琰冰冷的话语。
“阮宪台,边关城门被破,军纪散漫,以致无辜百姓死伤足四十。”
随着冰冷冷的话语,景华琰淬着寒冰的眼神也刺在了他面上。
“让你觉得很无趣吗?”
————
阮忠良一瞬间就出了汗。
他忙躬身行礼,道:“陛下,臣在思索边关之事,太过专注,还请陛下宽恕。”
说到这里,阮忠良非常做作地叹了口气。
“乌城所属的北陌道为臣下辖,臣督管不力,心中甚是惭愧。”
战事起,除领兵的将军帅才,另有兵部给事中在军中监督行军,各道督察御史一路随行,记录行军典录。
忠义伯徐闯明知战事紧迫,冬日寒冷,百姓日子难捱。且鞑靼各部族的蛮子为了家人能熬过冬日,必然要拼尽全力,决不懈怠。
这也是战事一直未能平息的原因之一。
在如此焦灼情况之下,忠义伯还要庆祝生辰,整个军营上下,戍边军内外,无人质疑吗?
兵部给事中干什么去了?督察御史难道死了不成?
当年战时的一主两督的政令,就是为了避开主帅独断专行的危机,可如今这个政令简直形同虚设。
庆祝生辰可并非一日就能完成,必要提前准备宴席,他们全然没有察觉吗?
难怪景华琰怒火中烧,姜云冉听着也觉得愤怒。
若非乌城天寒地冻,月上中天前,百姓多半已经回家闭户,这才没有造成更大伤亡。
可那四十名无辜百姓,就这样惨死在了年关之前。
还有两月就要新年了。
陛下震怒,各省部如履薄冰,也不怪今日兵部尚书、左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右都御史都跪在这里。
作为上峰,他们都有用人不力之嫌。
而九城兵马司都督和辅国将军是过来准备善后事宜的。
若忠义伯要被临阵换帅,必要商议出适合的新人选。
忠义伯此行径,实在胆大包天,太过嚣张悖逆了。
景华琰没有同阮忠良纠缠此事,他只问兵部尚书:“老大人,您在兵部十年光景,乌城战事,您是最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