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77章“来吧!忍不了了。”……
往昔众人皆道春色匆匆,不过转瞬即逝。方才见枝头绽蕊,未及细赏,便已零落成泥。待到夏暑秋实之际,那惊鸿一瞥的芳华,愈发教人魂牵梦萦。
而今岁春时却格外绵长,恍若度日如年,似捱过了几载光阴。
薛召容从未似这般煎熬过。纵是终日忙碌,亦觉时光难捱如钝刀割肉。以往他从不信命数,总道人力可回天。而今却幡然醒悟,勤勉固然应当,然天意弄人,偏要在命途里添些跌宕起伏。
这方院落曾是他和沈支言最温暖的家。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处处皆残留着往昔身影。
庭中海棠依旧灼灼,暮霞为花瓣镀上金边,将整座院落笼在朦胧光晕里,恍若梦境。
薛召容凝立阶前,望着那道熟悉的身影,疑是浮生幻影,教人不敢轻触,唯恐惊散了这场绮梦。
相思入骨,最易生出幻影。可当第二声“薛召容”真切落入耳中时,他骤然惊醒,这不是虚妄,是他的支言,他的支言回来了。
千言万语哽在喉间,竟不知从何说起。他缓步向前,那人亦朝他走来。四目相对间,未语先凝噎,一个眼神便道尽了别后沧桑。
他停在她面前,垂眸望着这个朝思暮想的人,甫一开口,泪水便模糊了视线。而她亦仰首望他,唇瓣轻颤,唤他名字时已带了哽咽。而后又展颜一笑,托了托怀中襁褓:“薛召容,你瞧,这是我们的孩子。”
孩子。
他们已经有了孩子。
薛召容喉间发紧,强抑住心头翻涌的酸涩,垂眸望向那襁褓中的婴孩,复又凝视眼前人儿,抚上她消瘦的面颊,心疼地问:“支言,生孩子是不是很疼?对不起,没能陪在你身边。”
他满眼愧疚。
她看着他,只这一句,便叫她强撑多时的眼泪再难抑住。她流着眼泪笑道:“疼,就像你征战沙场时受伤那样疼。”
那么疼,她是怎么承受住的?
他心头绞痛,再难自持,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口,温声问:“可是为何,我寻遍了很多地方,都寻不到你?”
他不敢想象她这段时间都经历了什么。
沈支言眼睫微湿,强忍泪意道:“总有人追捕,分不清是薛盛的人还是你的。我怕再被掳去,便躲进山洞藏了许久。后来又带着孩子逃了几个地方,直到听闻你已得胜,登基为帝。”
她抬眸望进薛召容眼底,泪中带笑:“只怪消息传得太慢,路途太远,待我赶回时,还是错过了你的登基大典。”
他凝视着她强忍泪意的眼睛,那眼底沉淀着从未有过的坚韧。这数月来,她究竟是如何熬过来的?要经历多少磨难,才会让曾经总是温柔的眸子染上始终警觉的神色。
心头翻涌着千般滋味,却不知哪句话才能表达此刻的心情,指腹轻抚着她的脸颊,低声道:“支言,如今我已坐上皇位,那些想要害我们的人,全都除掉了,前世的断头之祸,今生再不会重演了。”
是啊,他做到了,一切都已扭转。
沈支言望着他消瘦的脸庞,踮起脚尖,在他唇上亲了一下,道:“我知道的,我知道你一定会做到。进屋罢,孩子该喂奶了。”
若再说下去,她怕自己控制不住大哭起来。回来的一路上,她反复告诫自己,相见时纵使情难自抑,纵使落泪,也绝不能沉溺于悲戚。往后的日子还长,该是欢喜的时候了。
薛召容伸手欲接过那襁褓中的婴孩,却又在半空顿住,不知道该怎么抱。
沈支言望着他紧张的模样,轻笑道:“初时我也不会抱,这么娇嫩的小人儿,捧在手里都怕碰碎了。”说着将襁褓往他臂弯里送了送,“多抱几次便熟了。”
他小心翼翼接过,瞧着孩子粉嫩嫩的脸蛋,乌黑明亮的眼睛,眸中瞬间漾开了温和。
细看孩子眉眼间的神韵,活脱脱就是个小支言。
“我们女儿生得真好看。”他忍不住用指腹轻抚婴孩面颊,“这双眼睛像极了你。”
“不是女儿。”沈支言闻言失笑,“是个儿子。”
“儿子?”薛召容微愣了一下。
沈支言问他:“你不喜欢儿子?”
他忙解释:“不是,只是见他生得这般好看,还以为是个女儿。你可曾给他取名?”
沈支言回道:“还没有,就等着你来取呢。”
薛召容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拖着孩子,身子绷得笔直,有点不知该如何抱这软绵绵的一团。
沈支言见他紧张的不行,轻笑一声,抓起他的手教他:“这只手要托住他的头,另一只手扶着腰臀,这样就能抱得稳一些。”
薛召容按照她说的调整了一下,果真抱稳了。
“孩子还小,快些进屋喂奶罢,这一路颠簸,怕是早就饿了。”
喂奶?薛召容一时怔忡,待回过神来,便随她进了房间,问道:“这一路是谁护送你来的?”
沈支言回道:“是村里一位大夫,托了相熟的村民送我过来。方才本想请他进府喝盏茶,可他惦记家中幼子,便匆匆回去了。”
“我和孩子平安无事,多亏遇见这些贵人。先是一位婆婆收留我养胎,后又得一位大夫照拂。大夫不仅助我躲过追兵,还寻了稳婆来接生,期间好几次险些被人找到,都是他助我化险为夷。”
说起那大夫,她心中满是感激:“这世间,终究是善心人多。待来日安定,定要好好登门拜谢。”
薛召容应道:“是该亲自登门道谢的。我们这一生多亏这些贵人相助,才能得此安稳。”
是啊!他们遇到了很多善良的人。
这时候孩子突然哭起来,想是真的饿了。薛召容瞬间慌了,抱着他也不敢动了。
沈支言轻笑一声,接过孩子,坐在一旁的凳子上,不及多想便解了衣襟。
薛召容立在一旁,见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先是一怔,随即耳尖倏地烧了起来。
待孩儿含住乳食安静下来,沈支言才蓦然惊觉屋内还有薛召容。
她抬眸正对上薛召容的目光,两相凝视间,俱是红了脸。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
薛召容望着她喂奶时熟稔的动作,心头又泛起酸涩。她才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就要开始哺育婴孩,甚至无人教导,就这么硬生生将自己逼得如此娴熟。
这数月来,她究竟是怎样一日日熬过来的呢?光是想着,便觉心如刀绞。
他面上绯红未褪,眼底又溢满心疼,轻声道:“待会我们回宫,遣几个嬷嬷照看孩子,你好好休息休息。”
沈支言轻笑一声,道:“有些事,总要学着做
的,就像你初登帝位,一开始应该也无从下手,但是耐心去做,日子久了,自然就熟稔了。”
她总是这般,明明受了苦,却仍能温言宽慰。
薛召容心头酸胀得发疼,蹲下身,覆上她微凉的手,抬头望着她,万语千言在喉间辗转,最终只化作一句:“支言,我很想你。”
很想很想,想得几欲成狂。
她低头看他,压了压情绪回道:“我也很想你,以后再也不分开了。”
永远都不要再分开了。
薛召容点着头,看向她怀中的孩子,小家伙正吃得香甜,粉嫩的小脸一鼓一鼓,仿佛只要有这一口吃食,就能迸发出无穷生机。
孩子吃完一侧,沈支言又换了个姿势,让他吃另一侧。薛召容始终蹲在她跟前望着她。待孩儿餍足,他小心翼翼接过襁褓,见沈支言揉了揉发酸的臂膀,心疼问道:“喂奶时可会疼?这般久保持一个姿势,定然累极了。”
他觉得做一个母亲是那样辛苦。
沈支言见他满眼疼惜,不由莞尔。想来他从未见过自己吃苦的模样,才会这般揪心。
“初时确是疼的。”她轻声道,“也着实累,可日子久了,便也习惯了。我自幼养在锦绣堆里,莫说粗活,连针线都鲜少碰过。从前不知为人母要受多少苦楚,更不知这世间多少女子过着何等艰辛的日子,如今尝过这般滋味,反倒庆幸曾经那些年被护得那样好。”
她望着他:“你看,我能从深宫脱身,躲过层层追杀,平安诞下孩儿,还将他养得这般好,可见我也是有点本事的,所以你不必总是这般担心我。”
其实在她心里,她虽然贪恋他的疼爱,但也希望他不要把自己看做一个软弱无能的人。
这一番劫难,让他们在情爱里、生计中,乃至对这世道的体悟,都愈发成熟起来。
回想前世那些因一句口角、因她那位表哥而生出的嫌隙冷战,倒显得格外稚气了。
他点头应着,她理好衣襟站起身来:“此番回京匆忙,一到城中便鬼使神差往这儿来了,冥冥中总觉得你在这里等着我,果然,我们还是心有灵犀的。只是我还未曾回府拜见爹娘,现在想去见见他们。”
“好。”他立即应下,“我这就陪你去。”
他急忙出去准备马车,而后带着她向沈府赶去。
一路上他将孩儿抱在怀中,那小小的人儿好像与他有心灵感应,乖乖的不哭不闹,一眼睛特别惹人喜爱。
二人到了沈府,阖府上下听闻她回来了,顿时沸腾起来。
父亲与母亲见爱女安然归来,霎时红了眼眶。娘亲再顾不得仪态,疾步上前将人紧紧搂住,眼泪不停地往下落。双手抚过沈支言消瘦的面庞,心疼得说不出话来,只一遍遍摩挲着她的脸颊,仿佛要确认这并非梦境。
三位兄长闻讯匆匆赶回府中,见妹妹好端端立在眼前,俱是激动地红了眼,他们的妹妹终于回来了。
一家人相拥而立,恍若隔世。这般劫后重逢的喜悦,教人既心头发烫,又忍不住落泪。
娘亲吩咐下人备膳,要为她接风洗尘。众人围着那粉雕玉琢的娃娃,欢喜得不行。
三哥将孩儿抱在怀中,细细端详,连声道:“这眉眼,这神韵,活脱脱就是他父亲的复刻版。”
他抓起孩子的小手,忽见腕间两点朱砂似的红痣,惊问道:“妹妹,这孩子腕上怎么生了两颗红痣?可请大夫瞧过?有无大碍?”
沈支言轻笑道:“三哥不必担心,无妨的,这两颗红痣,就好像天上相依相偎的星辰,永世不再分离。”
永世不再分离。
说起星辰,薛召容想起沈支言曾与他说过的前世箴言。她说,有位老者曾说天上双星相偎相依,唯有分离方能避过劫数,换得天下太平。
而今这两颗朱砂痣,恰似那对星子烙印在孩子腕间,倒像是他们硬生生改了天命,让本该离散的星辰永世相依,任谁也不能再将其分开。
三哥虽不解其意,仍颔首道:“只要于身子无碍便好。可曾给孩子取名?”
沈支言摇头:“还没有。”
“不如我来取个名儿?”三哥兴致勃勃道,“叫薛良如何?”话音未落又自己否决,“太过寻常。那薛聪呢?”接连想了几个,又一一摇头,“都不够出挑。”
沈支言被他逗笑了,道:“这名字,我想让他父亲来取,毕竟出生艰难,这名字总要有个深意才好。”
三哥笑道:“是的,我这般粗浅学问,到底不如妹夫来得风雅。”
为孩子取名的事情落在薛召容身上,他开始思索,心头辗转,却想不出一个合意的。
沈支言让人将几个好朋友都请了过来。众人见得她安然无恙,俱是喜极而泣。阮苓更是扑上前将她紧紧抱住,又哭又笑,不能自已。
沈支言轻抚着她的背,温声道:“当日多亏妹妹替我挡下那一剑,实在感激。如今妹妹现在安然无恙,姐姐就放心了。伤处可还疼?这些日子,我一直惦记着。”
阮苓抹着泪摇头:“早不疼了。只是当时疼得昏死过去,幸亏刘侍卫及时带我就医。就是肩上留了道疤,怪难看的。”
阮苓这样爱美的一个人,落下这样的伤疤,实在难以接受,几乎每天都要把薛盛和赵陵骂一遍。
“妹妹,活着比什么都强。”沈支言安慰她,“我们阮苓模样好看,心肠更好,这点疤痕不要紧的,回头姐姐为你寻些好药,一定会祛除的。”
阮苓点着头,仍紧紧搂着她不放,眼泪都蹭湿了她的衣裳。鹤川上前轻轻将她拉开:“别哭了,人能平安回来,该高兴才是,再哭下去,刚涂的斜红就要花了。”
阮苓连忙收了眼泪,破涕为笑道:“是的,是的,我该高兴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