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知道自己是个兄长。
“许是因着你与薛召容定亲之事,又或是见你从我身边离去,另觅他人,我心中郁结难解,一时昏了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实在不该这般待你。”
“薛召容那一顿打,倒像是将我打醒了。当时我浑身剧痛,脸上更是伤得厉害,回去后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想的全是你我过往种种。我心中百味杂陈,懊恼不已,便生了场大病,缠绵病榻多日都未好。那些日子,我日日盼着你能来看。”
他看着她的眼中尽是痛色,嗓音也哑了:“可你始终没有来,你甚至忘记了我这个人。其实,我至今仍难以接受,你就这样嫁给了旁人。这些时日,我夜夜难寐,食不知味,心中实在煎熬。”
沈支言默然地望着他,他突然这般,让她觉得有些反常。
他继续道:“你们大婚那日,我远远地站在府门外,看着你被他抱上花轿,那时才知,原来我竟爱你至深。这份情意太重,我实在忘不了你。”
他的神情哀切得近乎虔诚:“这两日煎熬得厉害,又想你想的发疯,所以,所以今日特来向你忏悔,也想看看你。”
他突然深情告白,沈支言的眼底却波澜不惊。她太了解这位表哥了,他这番剖白里,七分是假,三分是真。而那三分真情,也不过是对往昔那点情分的最后缅怀罢了。
她甚至能猜到,他今日前来,定是受了姨母指使。西域暴动出现禁用兵器,二皇子能查到的事,李贵妃岂会查不到?
左右不过是为了那块玉佩,没必要表演的这么深情。
“表哥不必再说这些。”她截住他的话头,声音清冷,“往事已矣,如今我已为人妇,还望表哥日后言语间稍加斟酌,莫要平白惹出是非。”
她不想听他胡言乱语,她字字干脆利落,再不似以往那般亲昵。如今她心里装的,唯有薛召容与她的家人。
“妹妹。”他见她这般决绝,眸光渐渐黯淡,一口气未上来,连连咳嗽了好几声,嗓音也愈发虚弱,“不想妹妹竟这般狠心,可你又怎知,我的这片痴心?”
他的声音里透着几分苍凉:“其实你从来不知,我自始至终都存着娶你过门的心思。或许从前我自己也未看清,总觉得这份情意算不得刻骨铭心。可直到亲眼见你嫁作他人妇,才骤然明白。原来我对你用情,竟已这般深沉。”
他抬眸,眼中隐有水光:“妹妹,从前种种都是我的错,我今日诚心向你赔罪。只盼你日后,莫要与我生分了。你放心,我断不会给你添麻烦,只是想让你知晓我的心意,望你能原谅我。”
“原谅?”沈支言忽地轻笑一声,眼中却无半分笑意,“表哥要我原谅什么?你我之间,早已两不相欠,更无甚瓜葛。若表哥还愿与我们府上往来,那便如寻常亲戚般走动。若是觉得不便,日后少来往便是,而不是一来就胡言乱语。”
她语气平静,字字清晰:“这世间人情便是如此。真心相待者,自然往来无碍。若存着别样心思,那不如各自安好,省得徒增烦扰。”
她此刻心如明镜,再不愿与这位表兄有半分纠缠。前世今生,因他而起的纠葛已让薛召容与自己平添太多波折,如今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岂能再因他生出变故?
何苏玄见她这般冷淡,眼底骤然泛起猩红。他凝视着她的目光竟比往日更加炽烈,这般情态,倒叫她一时难辨真假。
方才还觉得他虚与委蛇,转眼却又摆出这般深情模样,这位表哥太高深莫测了。
“妹妹......”何苏玄突然激动地站起身,不想牵动病气,顿时剧烈咳嗽起来。
他身形摇摇欲坠,面色苍白如纸,咳得撕心裂肺的模样倒不似作伪。
他怎么突然病得这般严重了?
沈支言微微蹙眉,语气依旧疏离:“表哥可还有要事?若是没有,便请回吧,今日就不留你用膳了。”
何苏玄强压下翻涌的心绪,眼尾泛着薄红,声音微颤:“妹妹,从前我确实不曾察觉自己的心意,可那日亲眼见你凤冠霞帔上了花轿,才知这锥心之痛。我明白木已成舟,可终究忍不住想多看你几眼,将这份心意说与你听。”
“我好像活不……”
“表哥。”沈支言抬手止住他的话头,“这般话不必再说。如今我已为人妇,你的情意与我无关,我在意的唯有夫君与家门体面。还望表哥自重,莫要让两府难堪。”
他身形微晃,似被她这般决绝刺得生疼:“妹妹可是误会了什么?你定是听闻我迎娶公主之事生了气,那不过是我父亲安排的权宜之计!我父亲一心想让我考取探花,更逼着我与公主往来。”
他声音里透着几分苦涩:“可那位金枝玉叶的性子,实在令我生厌。每次相见,都是父亲暗中安排,我当真不喜欢,”
他抬手按住心口,像是承受不住某种痛楚:“与你争执后,我甚至想过就此放手,另娶他人,可我做不到。每每闭眼,眼前都是你的模样。”
他话音未落,又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单薄的身形晃了晃,竟有些站立不稳。苍白的唇瓣微微颤抖:“妹妹......我只求你别这般不理我。”
沈支言蹙眉望着眼前人,心中疑窦丛生。这位素来倨傲的表兄,惯会使些哄人的把戏,可瞧着他虚弱不堪的模样,倒分不清他有几句话是真了。
他好像病得不轻。
她道:“表哥不必再说这些。若没有要紧事,还请回吧。”
“妹妹!”他不肯离去,急急上前两步,“你若不信,我即刻与公主断了往来,往后你且看着,我绝不会与任何人好。”
“表哥与公主如何,与我何干?”沈支言倏地轻笑,“这些事,不必说与我听。”
“你就这般钟情薛召容?”他突然拔高了声音,“他究竟有什么好?让你这么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他还不死心。
窗外一缕天光落在沈支言眉眼间,映得那双眸子格外清亮,她沉声道:“既然表哥问起,那我便明明白白告诉你。没错,我喜欢
薛召容,非常喜欢。正因情深似海,才会与他结为夫妻。今生今世,再无人能将我们分开。若表哥还想留着体面,就请自行离去,别再纠缠不休。”
她多次赶他走,他却不走。
他神色凝重,苦笑连连,依旧不依不饶:“你我昔日情谊,便这般烟消云散了吗?你从前待我的那些情意,莫非都是虚妄?”
他竟然还在提从前。
沈支言蹙眉侧身,不愿多看他一眼:“休要在此纠缠了,快走吧。”
她继续赶他,他面如纸灰,指尖死死抵住绞痛的心口:“你可知,你这一片痴心,终究要付诸东流。薛召容活不过这个月了,届时你便要独守空闺,做个未亡人。”
“你住口。”沈支言厉声喝断,“再敢咒我夫君半句,休怪我不念旧情,他定当长命百岁,便是你死了他也活得好好的。你若敢害他,我定饶不了你。”
“你想让我死?”何苏玄冷笑,猛然攥住她的手腕,“你怎知定是我要害他?盼着他死的人多了去了,或许今日,或许明日就会被人害死,你以为你们能长久?你真的做梦,命都保不住,还怎么长久。”
“你滚!”沈支言被他攥得生疼,不禁怒喝一声。
何苏玄不放手:“皇上为何突然放薛廷衍回去,当真只是赦免?岳名堂的案子当真水落石出了?你太天真了。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最擅长的就是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整个亲王府都不会有好下场。”
他忽然松开手,语气竟带了几分恳切:“你可以嫁他,可以伴他左右,但别把整颗心都掏出去。给自己留些余地,待他去世之后,你好及时脱身……”
他话未说完,沈支言已扬手欲打。
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沈支言怒瞪着他,她怎么会有这样的表哥?世上怎么会有这般恶毒之人?
“我告诉你。”她一字一顿,眼中燃着怒火,“我们谁都不会死,就算天下人都死绝了,我们也会好好活着,倒是你,不如早点死了算了。”
她气得咬牙,怎么也没料到他今日竟会吐出这般诛心之言。可那字字句句间,分明透着一股不祥。
前世大约也是这个时节,亲王府骤然倾覆。不过月余,他们便被押入大牢,最终在那飘雪的冬日,殒命于断头台上。
若今生此时渡不过此劫,或许又要重蹈覆辙。她不甘心,既得上天垂怜重活一世,若还是这般结局,再活一世又有何意义?
“何苏玄,你究竟知道什么?是谁要杀薛召容?”她冷声问他。
“你也怕了?”何苏玄见她慌了,不禁冷笑,“若还想活命,就趁早离他远远的,以免波及到自己,他活不了太久。”
“你滚!”沈支言抬手指向房门,“走,现在就给我走,从今往后,休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她几乎怒喝着,他这才不再开口,只是冷笑着望着她,最后丢下一句“他大祸临头”愤然离开了。
沈支言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只觉得浑身发冷,不明白他今日发的什么疯,更不明白他为何一直说薛召容要死了。
他的话就像一根刺,狠狠扎进她心里,一想到他说薛召容就要死了就心慌的不行。
她原本以为,终于能和薛召容安稳度日啊,可何苏玄的话,却硬生生将她拖回前世那个大雪纷飞的刑场。
——
薛召容奉诏入宫,踏入大殿时,只见皇上与二皇子都在。他整衣肃容,上前行了大礼。
皇上抬手让他起身,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忽而笑道:“听闻爱卿近日成婚了,女方是太傅家的千金,倒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臣谢皇上垂问。”薛召容恭敬应答,心中却暗自警觉。
“坐吧。”皇上和颜悦色地示意。薛召容谢恩入座,正与二皇子相对。两人目光相接,却都沉默不语。
薛召容细细打量着这位皇子。那双凤目深邃难测,似藏着万千心事。他这眼神莫名熟悉,三分像父亲当年的凌厉,七分似自己的沉静,却又比父亲温和,较自己内敛。虽无半分敌意,但隐约透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愫。
殿内沉香袅袅,君臣三人各怀心思,一时竟无人言语。
薛召容垂眸静候,良久,皇上轻叩御案,缓声道:“方才二皇子与朕说起严太师一案。爱卿当时揭发其罪状,救下刘御史一事,朕已查证属实。”
皇上目光渐沉:“但二皇子奏称,你兄长与严太师暗中勾结。那岳名堂走水一事,实为二人为销毁贪腐罪证所为。如今严太师已咬舌自尽,死无对证。二皇子言道,爱卿对此事颇为了解,因顾念家族颜面,一直为你兄长遮掩。”
皇上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朕素知你们兄弟不睦。若你兄长当真勾结朝臣,图谋不轨,甚至夺你太师之位,这可是大罪。朕念你是个人才,若此事仅系你兄长一人所为,朕自当只究他一人之罪,绝不牵连亲王府。”
“朕要听的是实话。爱卿若心怀社稷,就当将所知之事告于朕”。
“太师之位,朕本属意于你。”皇上忽而叹息,“奈何你父兄多方周旋,朕不得已才给了他。如今朝中非议四起,若爱卿肯指认你兄长罪行,朕非但可保全亲王府,更可让你重掌太师印绶。”
薛召容闻言眸光微动,他原以为皇上召见是为他擅离职守之事,却不想竟是要他大义灭亲。
皇上又道:“你兄长在狱中供称,岳名堂那场大火,乃你所为。因你妒忌兄长得宠,更贪图他与沈家千金的婚约,才下此狠手。”
皇上从御案上取出一支断箭,掷在他面前,冷声道:“那夜岳名堂大火后,侍卫在废墟中寻得此物。经查证,这箭出自城西兵器铺,而掌柜指认,你曾购置过同样的箭矢。”
薛召容未做声,却见皇上忽然缓和了神色:“这太师之位,本就该是你的。可惜你兄长屡次进言,说你心术不正、暴戾成性,朕才予他。你兄长为人刚直,从不因私废公。如今他既指证于你,朕虽不全信,却也不得不着手调查。”
“当然,若他当真勾结严太师祸乱朝纲,朕自当严惩不贷,届时太师之位,可赐予爱卿。”
薛召容总算听明白了,皇上这是要他们兄弟相残。若他指认兄长,便是背弃家族;若缄默不语,便是认下这滔天罪名。
他太了解薛廷衍,那些话确像他所为。可皇上在给他下套,他稍有不慎,便是满门倾覆之祸。
他躬身行礼道:“皇上明鉴,若兄长指认微臣火烧岳名堂,不知可有实证?若无确凿证据,恕臣难以认罪。至于兄长与严太师之事,臣确实不知。陛下乃九五之尊,自当明察秋毫,断不会因只言片语便妄下定论。”
他出口否认,皇上闻言并不恼怒,反露出几分意料之中之色,突然话锋一转道:“那偷盗之事呢?李贵妃宫中失了一件要紧物件,听闻与沈支言有些干系。且有宫人指证,失窃当日,她确实在当场。”
薛召容不想他突然提起沈支言,这是要拿沈支言作筹码?
“盗窃宫中之物乃大罪。”皇上慢条斯理地摩挲着翡翠扳指,“朕正想着,是否该请她入宫细细问个明白?”
薛召容明白皇上的意思,这是准备抓人来威胁他。
大殿内一阵寂静。
二皇子突然开口道:“薛大人,令兄勾结严太师的罪证,我已查到七八分。如今只差关键人证,若你肯出面指认,皇上自当秉公处置。他屡次在皇上面前告发你,这等不顾手足之情的兄长,有何值得维护?”
薛召容闻言抬眼看他,只见他对自己一副担忧之态。或许他想依此拉薛廷衍下马,只是不想皇上棋高一着,竟拿沈支言威胁他。
他沉声道:“殿下既已查得证据,自当由殿下亲自禀明圣上。臣与兄长虽偶有龃龉,却也不敢凭空诬陷。至于火烧岳名堂一事,无凭无据,还望皇上明鉴。”
二皇子道:“当初扳倒严太师本就是你的功劳,如今太师之位却被薛廷衍夺了去,你当真甘心?况且他勾结严党一事证
据确凿……”
“既如此。”薛召容冷然打断,“皇上直接降罪便是,何必非要微臣出面指证?”
皇上道:“二皇子呈上的证据,朕已阅过,只是尚缺关键佐证。若爱卿肯出面指认,朕方能断定令兄是否真有谋逆之心。至于你兄长指控你纵火岳名堂一事,你若能自证清白,同时将所知真相和盘相告,朕自不会怪罪于你。”
薛召容心中冷笑,皇上做的太过明显,甚至懒得做的高明一些,几句话就要他两难,要么背弃家族指认兄长,要么坐实纵火重罪。
而二皇子在一旁煽风点火,父子俩当真一丘之貉。
他沉声道:“臣斗胆一问,陛下究竟是要听真话,还是听假话?即便臣说了,陛下又如何分辨真假?岳名堂走水之事,臣再说一次,与臣无关。至于兄长是否勾结严太师,臣确实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