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最要紧的是,你不笑我。”
长乐又被他这堆滔滔不竭的话说得哑然,这是贺兰澈难得不逗人的时刻。她本有很多话想回他,却又不知道如何说起。
人在受委屈的初期往往是能凭一腔愤怒强行压下眼泪,顶着脊梁骨与来人对峙,可是一旦有人关心、说理解、说都懂你,再坚强的人,眼泪也会决堤。
可她最难过的事是,没人真正理解她这些年。
她听贺兰澈形容:“人生不仅可以往高处走,还可以到处走。”
可是,大道如青天,独她,不得出。
笑话无相陵,笑话三人成行,笑话乌太师,都是笑话她。
如果贺兰澈有一万次会毫不犹豫地奔向她,她就有一万次不想将他沾上泥,让他发现自己身处的危险,让他碰上毁灭的可能。因为这是她的软肋,她实在是,赌不起。就像赵鉴锋那一战魂烈掌,如果她是理智时,就该明白,自己不该去替,可她还是去了。
而她在偷偷找的那些人,又何尝不是在找她。
任此刻再美好,总有一日要面对,前方未知,行路亦难。
因而,大道如青天,独她,不得出。
她被规定在其中。
……
贺兰澈原是想叫长乐在露台与他多坐一会儿,这里没有戴蘑菇头帽子的人来抓他罚款。不成想,却把长乐聊哭了。
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只好轻轻递来帕子,搂过她来安慰:“我不敢帮你擦脸,怕又将你的妆擦花了。但你若不想擦眼泪,多哭一会儿也没关系。只是,你别和林霁讲,我怕他要和我过不去。”
果然,长乐破涕拧他。
城中更鼓四起,楼下喧哗喝止行人,看来到了子夜宵禁之时,京陵武侯卫整肃街道的能力可跟鹤州不一样。
贺兰澈发现了,便道:
“我初从邺城到鹤州去的那个晚上,陪你去旧庙,只道咱们国中严苛,宵禁一刀切。可这京陵宵禁比鹤州晚一些,听说也要取缔,指不定将来就与邺城一样,晚上也能随意四行了呢。”
长乐神经放松下来,就这样靠在他肩头,他顺势拥紧她:“若困了,你就睡会儿,我守在旁边,等你半夜梦魇醒了,再接着讲故事。”
她眼皮耷拉,却意犹未尽:“你不怕蘑菇头又来举发你。”
“那他们得爬得够高才行。”
“那我去举报你,罚你的钱。”
“你能不举报我吗?”
“那你现在就讲故事给我听。”
又是他俩惯常的‘辩日’环节,她发出指令,他欣然接受,便搜肠刮肚找了些冷笑话,实则都是长乐在信中看过的,听了半天,一个也没笑,贺兰澈终于无计可施:“那我给你讲恐怖故事。”
“上次船上遇袭后,我便去楼中打探绝命斋的底细。听说如今的斋主是女子,人称‘血蝉祭司’。它家当年卖毒药毒器起家,向来是谁出价高就卖给谁,近些年因咱们晋国太平,这条生意线便取消了——毕竟谁好日子不过,天天筹谋着做盟主,给别家投毒呢?”
“也不知道她们整日在南宁郡折腾什么,为何要招惹林霁。”
“还听说原绝命斋大当家本是男子,却被镜大人劈死了,具体如何劈的不知道,传得很神——镜大人能驭天雷地火,抬手一招便将他当胸劈穿,死状极惨。”
长乐听得神乎乎的,现今绝命斋斋主是女子,她早就知道。
其实这些年她怀疑过无数人,却独独没将绝命斋纳入考量。
只因当年灵蛇虫谷的疯婆子同她说过,无相陵、灵蛇虫谷、绝命斋本是三足鼎立的合作关系。
闾公当年才制出血晶煞,热乎乎的,还来不及通知呢,灵蛇虫谷就被端掉了,他临终前,爬到无相陵,就是要托爷爷将东西送到绝命斋。
父亲也说,绝命斋傻愣愣地派人来取,却不知道要取什么,爷爷随便拿些寻常毒药打发了。
可对方不仅没起疑,反而称灵蛇虫谷没了,剩无相陵要与他们相互扶持,因往日合作顺遂,爽快地多付了一大笔钱。
被骗了多年也未曾起疑过。
何况,那日来灭门的黑衣人群中,一个女人都没有。
无相陵再被端掉,绝命斋便彻底偃旗息鼓了。
她明明比贺兰澈知晓还多,他却像哄小孩一般哄着她:“我看却是骗人的,咱们又不是修仙话本,镜大人温文尔雅,要有引动天雷秘术,怎么会没人见过。”
“或许……见过的人都死了呢?”
长乐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快睡着了。
“那镜大人可真是深藏不露。”
他继续哄:“今天咱们在玄武湖未曾见过的‘伏波将军’,我也打听了,就是咱们晋国水师最高统帅高瑜大将军,人称‘潮生君’,这别号可比云开哥哥强。”
长乐笑牵了一下嘴角,看来是真困了,都没理他又打趣林霁。
“据昭天楼里的人说,高瑜大将军,额前戴护目镜,头戴鲨鱼皮锻盔,都是昭天楼里定的。小麦色皮肤,笑露八颗璀璨牙齿。不愧是咱们京陵男德治下,连搅弄浑水的大将军都得认真漱口,一点邋遢相都没有。”
“大将军爱笑归爱笑,训人才厉害,如果新来的将士怕水,他就让人家回家抱绣花枕头……他还说‘刚柔皆为潮声’,而他是远征过东海之人,是海的驯服者,身上凝结着水师的铁血与海洋的仁慈,愿在权力漩涡与惊涛骇浪中,寻找属于自己的潮汐平衡……”
长乐阖目笑他随口给人家编的瞎话:“那你大哥与他相对,谁更能压阵?”
可这话不过在她脑海中萦绕,自以为已说出口,实则因疲累至极,根本没发出声音。
贺兰澈仍在絮絮说着,将晋国各门各派的轶事抓出来,信口拈来、添油加醋地胡编一气,她就在他*聒噪却温柔的声浪里,像听诗朗诵一般睡过去了。
*
神奇的是,长乐这回从梦魇中惊醒时,天色已大亮。
她身上裹着绒毯,在顶楼软垫上坐起,贺兰澈不见踪影。
楼下百业开门,各司其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直到她下楼,才见贺兰澈换回一身蓝衣,又是玉冠马尾,丝毫不见疲色,甚至刚于街市溜达一圈回来,他俯身,戴一顷天光,笑意融融的,邀请她:
“有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想先听哪个?”
第96章
长乐看贺兰澈噘嘴的模样,大概就能猜中:“我先听不好的。”
他也不跟她弯弯绕:“坏消息——云开哥哥昨晚就击败五镜试炼,今晨已在培训仪典。待他出关那日封诰,要‘游街示众’呢。”
贺兰澈一会儿给人家换个称呼,就是故意找茬,长乐忍不住又骂他:“你欠调教!”
他一点也不怕,走上一级台阶,站在她跟前望着她,抖抖眉毛:“快听好消息——因他提前出关,又逢镜大人审案子忙到不可开交,便将他诰封的九道‘工序’简化,仪典没那么盛大。”
长乐睬他一眼,旋即再问:“什么五镜试炼?什么游街示众?”
具体的,贺兰澈也不是很清楚,当下便站在街口等了一会儿,很快就有带帽子的向导路过,他立刻招手喊来。
那黄蘑菇头一溜小跑过来,收下几钱银子,露出向导胸口的木牌——哟呵,米奇!
米奇是京陵城中眼力见不输瑞奇的向导,她一眼就认出眼前二人是昨日在易市外遇到的熟人。
搞清楚来意后,米奇便解释道:“所谓五镜司,原源自《抱朴子》的镜神信仰,司衙形如八卦,中央为‘镜心台’,由照戒使分别供奉五面宝镜。自古履任照戒使时,需通过五镜倒影辨别谎言、勘破真相,此为‘五镜试炼’。”
“这五镜试炼极难,不仅验文,还需验武。当年前几位照戒使都堪堪用满了五日时间,林大人不足三日便过试炼。镜大人听闻大喜,百忙之中连夜禀明陛下,要为他游花街,大摆风光宴席呢!眼下已差遣礼部去林大人家中请尊长、布置庭院了!”
“不过……”米奇略微皱眉,心疼道:“听闻林大人提前击败五镜,速通试炼,伤得可厉害,手都破皮儿了……”
贺兰澈在旁边,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看来这向导也是林霁在书院求学时蛊惑的拥趸。
他让这向导走开,亲自和长乐说:
“封诰行程,方才我已帮你打听好了,虽是简化仪典,却也声势浩大。他这两日要培训仪典,出关那日便诰封。可怜林哥哥那日寅卯要早起,沐浴整仪,先随镜大人到宫门候旨待宣。”
“辰时,林哥哥金銮册封,跪受天恩,听一听陛下对其的信任和期望。”
“巳时,便是林哥哥赴衙接印,游花街之时,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看!如何?”
长乐狐疑地盯着他眼睛,汪汪如玉泉。怎么林霁受封游花街,他比林霁还高兴?难道憋着坏主意?
“我不确定伯父伯母是否需要照料——”长乐想到苏伯母那张通缉令,便有些头疼。
“唔,好吧。”贺兰澈妥协,“那我陪你一起照顾尊长?我们四人一起去看林哥哥游街如何?放心吧,他们一定很喜欢我!”
长乐近日已经服了他了。
他还在掰着指头算呢:“午时,林霁要宴请镜司同僚,交际立威,也不知乌大人去不去。未时,巡视衙署,查阅卷宗,估计有得忙活。申时以后,他才回府,接见前来祝贺的亲友,咱们还得备一备礼物!”
看着贺兰澈认真琢磨礼物的模样,长乐也在愁,她很多年不曾送别人礼物了,也不知林霁如今喜欢什么?
若是小时候,她会送他话本,送他秘籍。如今,却拿不准。
何况!林霁的毒还没解呢!恐怕要伤他的心——长乐想到此处,更头大。
*
既是要准备礼物,贺兰澈便邀长乐同去城南昭天楼金象门的“天工阁”逛逛。
这处闻名的阁坊坐落在城南梧桐巷深处,占地极广,四处金光熠熠,比季临渊戴过最耀眼的金冠还要亮堂。
贺兰澈熟门熟路地掀开绘着大幅锦画的门帘,长乐才发现,称为“天工阁”有些谦虚,应该叫小型的“天工城”。
难得不是高楼,虽只有三层,却内有乾坤:人造小河蜿蜒,数十间铺子分属珍宝巷、百工巷、百味街,空中连廊纵横交错。
或许是怕游人囊中羞涩,门口还设有一间“晋江月石钱庄”的小型银号。
一进门,浓烈的杏仁奶甜香便扑鼻而来——这香气,长乐曾在贺兰豆身上闻到过。
中央矗立着一棵许愿树,井栏上刻着“昭世天工”,投入铜币即可启动机关,井水会托出花瓣与礼物。
纵使长乐早对贺兰澈家中金象门的巧思有所预期,仍被眼前的新奇震撼,问道:“这些都是你大姑母的巧思么?”
贺兰澈骄傲地点头:“我其实也不知大姑母将此处翻新。那日到京陵时,简单一逛,大感新奇,却总想着——若你在便好了。”
他目光灼灼,语气带了几分温软:“有你在身旁,逛起来才更有意思。”
长乐被他猝不及防的告白给甜到,带了几分不自然……
阁中伙计见三少主到来,纷纷先向他问好,见到长乐后个个极有眼力见,立刻绽开标准笑容:“姑娘好!”
这般热情让长乐颇不适应,即便再冷静淡漠的人,面对这群外向的伙计也不得不回以微笑。
贺兰澈逐一为她引见——“天工阁总掌事”金元元婆婆,此前在摘星楼已有过一面之缘;门口负责迎客引导的“知客娘子”、掌管各铺器物的“辨物生”……
还有头戴小帽,脚蹬软底快靴,腰间铜铃叮当的传讯“童工”——那俏皮模样,直让长乐联想到贺兰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