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长乐抬头,望见贺兰澈温柔眸光,两人心尖皆是一颤,又有一个人的鼻尖先凑近,不由自主,温热的吐息拍在脸上,即将交织。
“娘!这有两人要亲嘴了!”
不合时宜的孩童叫嚷,惊得两人猛地分开。
幸好,这小孩呼唤的娘没过来。贺兰澈咬唇,脸气通红,叉腰质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在哪所学堂念书?夫子叫什么名字?今日正值行课日,为何你不去上学?”
不料小孩半点没被吓住,反而理直气壮道:“我叫壮壮,今日告假休学!你踩了我的木马,还来问罪?”
长乐冷静下来,果真差点踩了他的木马玩具,擦干净递还给这小孩,拉走贺兰澈。
小孩眼尖嘴快:“高马尾?未篦发?你成婚了吗?你就不守男……”
贺兰澈赶紧捂住他嘴,带去玩物铺买了一大包玩具才摆平。
岂料没走多远,壮壮又跟在身后大叫:“我娘丢了!我找不到我娘了!”
好吧,身为昭天楼的三少主,贺兰澈只好回去负责,将知客娘子和传讯童工都召来,帮这个壮壮找娘。
隔了好久,才在一楼的池子边寻到“疑似”壮壮娘特征的妇人,原来是陪壮壮在童稚区玩时,听见楼下傀儡戏开场演《太师仙舫风云》,在那嗑瓜子入迷把壮壮忘了。
*
贺兰澈鼓着腮,吩咐阁工将今日采买的物件送回摘星阁,又与长乐沿着河畔缓步往回走。
黄昏晚风把小河岸灌得盈满。
长乐鼓起勇气问他:“你喜欢小孩子吗?”
贺兰澈:“往日还行,但今日不喜欢。”
他似是陷入某种畅想:“若是像贺兰豆那样,就很好。”
“我们男子学的经中说‘同哺亲生儿,非妻一人职,不推诿于妻,不托辞于忙’,母亲独自照料稚童,难免有所疏忽,但凡今日那孩子的父亲在旁协助,或许……”
或许就不会被撞见了。
他面皮微烫:“我以后可不会这样。”
长乐低头轻叹:“你家里一定很幸福。”
想起家中亲人,贺兰澈笑意粲然,目光坚定地望向长乐。却在触及她眼底翻涌的失落与为难时,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追问道:“你不喜欢小孩吗?”
这个问题让她不知如何作答。
她踌躇良久,最终下定决心:“有件事本应提前告知你,其实我……”
然而沉默蔓延数息,长乐仍未说出口。
她望着河面上摇曳的灯影出神——他一人能做多少主呢?今日所见便知,他身后有偌大的家业、众多族亲。不必多想也知贺兰澈会如何回应,可他此刻的承诺,在现实面前又能维系多久?
“我想说,你有一句话说得很好,及时行乐。”
长乐最后憋出这么一句,却不是她的真心话。
这几日有些忘形。
若是有一天,她死了,他怎么办?
前路的云雾含混不清,将来又没有结局,他成了一尾被自己享受后却漏放的鱼,他怎么办?
倘若没法对他负责,怎么能轻易毁他清白。
晋国女子都不欢迎二手机的。
淮河畔一条拨弄琵琶的小画舫正演得热烈,众客叫好,二人驻足只望了一眼,贺兰澈便道:“又是太师仙舫的评弹,这几日各类戏种都在演,根本演不腻。”
世人都喜欢看三角恋,两男一女,两女一男,分不出谁更受欢迎,这曲琵琶词是新谱。
“咦?好像这首要特别些,唱的濯水仙舫呢。”
或许是这句话让长乐感兴趣了,也抬眸怔怔听一听。
【第一叠,魅舫见:
濯水烟空,正桃汛、漫过雕栏。舫主轻揭云鬟,美目幻铃音。
算曾是,乌衣年少事。双桨裁春,向荷心深处藏誓。惊起一滩鸥鹭,颂银河星子。
君说尽,情深似海,却哪堪,凤诏催急。便把铃音抛却,绿波空逝。】
满座叫好,词隐喻是仙舫舫主与乌颂子之旧情,因公主而断。
【第二叠,驸马宴:
紫殿金炉,正燃尽、廿四明月。金枝玉叶卸朱冠,纤指扣钗篦。
谁道是,鸾胶再续,算终负,濯水兰芷。镜里朱颜,灯前粉泪,都负瑶筝。
忽一日,青鸟衔笺,道生魅种,冷笑劈妆奁。问君要、前缘还是?问殿下、怎做醋汁?】
满座唏嘘,词隐喻的是公主得知乌颂子与仙舫主有位私生女后,吃醋生气。
【第三叠,风云散:
琵琶恨难诉,卅载红尘梦纸。犹记仙舫题诗,墨痕尚新紫。
仙舫主,埋香冢畔。老驸马,众叛亲离死。唯有金枝,年年长夜,独捞碎月。
私生辜女,魂归峰岭,道是三心从来误人计。剩得青史斑斑,载薄情姓名。
休再问,前尘是幻。风卷残棋,无人收子】
满座激愤,都说三心二意不可取,倒害了无辜小女。
……
无聊的薄情书生痴情少女,真心错付的戏码。
长乐望着河道里被琵琶拨断的月亮,听两个外来听琴客用方言聊得热络:
“魅者?这舫主是做什么的?舞姬?”
“母鸡?”
“是舞姬!”
“哎呀,还是说魅者吧!”
贺兰澈问道:“什么是魅者?”
长乐不动声色将袖中的九音铃铛往臂内推了推,不让它露出来,才回道:“反正不是舞姬。”便抿唇不再言语。
“方才那首词谱得妙,琵琶声也清越。”贺兰澈寻找别的话题,“倒叫我想起小时候在邺城,二哥还没生病时,我们逃了课业去街市玩,偏遇着暴雨。便躲在蓬里听艺人弹琵琶解闷。”
他又接着说下去:“邺城王宫名为金阙台,逢年节总演大雅之颂,二哥哥一听民间婉约的琵琶便很入迷,总说要来京陵看看。”
“后来呢?”长乐问道。
“后来……”贺兰澈也不知该讲哪个后来,“那日暴雨如注,是大哥策马闯雨寻到我们,到底还是被王上责备。其实是我贪玩撺掇二哥,王上不好罚我,二哥替我担责,受罚的却是大哥。父王怪他没尽好长兄之责,他却半句不辩。”
长乐又懂了,怪不得辛夷师兄总夸季长公子,原来有些背锅天赋是与生俱来的,锅锅相惜。
她恐怕也让辛夷师兄这些年……真是不容易。
其实还有另一个后来——后来京陵齐物义讲,他们三人同来,季临安也在这秦淮河畔听过琵琶。可自那之后,季临安便再没气力偷跑出府了。
“二哥常年卧病,大哥曾对他说,他若有一日为王,定要遍设‘听音台’,邀天下曲艺人奏乐给二哥听。还要让天下百姓,在暴雨中都有瓦遮头,有曲可听!”
这番形容,令长乐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季临渊穿着鹤氅,展开翅根,庇护苍生的模样,一下想笑,便夸道:“哼,他倒是志向远大。”
贺兰澈真心想念他:“是啊,我常耽于小事,虽被他嘲笑,他却总替我周全,从不让我卷入那些棘手之事。”
“你想他们了,何时再回邺城?”
二人胡乱谈着,走回摘星阁门口,抬头,见未佩戴璇玑镜的乌席雪负手而立,见了他二人,立刻迎上招呼。
长乐见是她,立时来了精神,戒备却有意讨好,只当乌席雪上钩了。
乌席雪却说:“长乐神医,我代镜大人传话:镜大人身体不适,明日午后想劳烦神医看诊。”
镜大人?!长乐心头一震。
“镜大人还叮嘱,案子刚结,他心力交瘁,想落个清净,请神医独自前往。”
“案子结了?”贺兰澈先讶异出声。
“不错。已具结画押,只剩复核通告了。”乌席雪倒是一副轻快的模样,像心底落下一块巨石。
贺兰澈表面恭贺乌席雪复职在望,心里却道:镜大人特意叮嘱不请他去,难不成记恨自己拒他?还是有了林霁这替身,竟对自己这么冷漠?
哼!他转念又想:这样也好!后日林霁出关,他正想趁长乐不在时,去办一件大事!
【作者有话说】
这章重点比较多,和第一卷有呼应。
亲嘴!!亲嘴!!我比他们还急!!
第98章
长乐也不知是如何捱过昨夜的。她回房本想直接睡下,贺兰澈却似有不舍,找了几个借口邀她共赏月亮。
她就带着既不想毁他清白,又恐与他相处时日无多的反复纠结,与他并肩而坐。好在天公作美,一场夜雨忽至,两人不得不各自回房。
互道过晚安。次日午后,镜司的官轿准时来接长乐。贺兰澈送她上轿后,转身朝另一条街道走去。
时隔二十余日,长乐再次见到镜无妄,竟是在他的私宅中。
那是一处镜室,四面墙壁皆嵌琉璃镜,连屋顶也是镜面,中央设一方桌台,能映出五方人影。好在室内光影明亮洁白,虽被四周镜像晃得头晕,却不昏暗。
镜大人近日显然憔悴不少,下颌冒出胡茬,想来自鹤州返回后,衣不解带多日。
长乐最欣赏镜大人的一点,便是他说目的时,从不废话。
今日镜大人一如往常般开门见山,连寒暄也免了。
第一句,还是语气亲切如春风拂面:“本座没病,只是拈算白姑娘来了京陵,定得一见。”
第二句:“见过林霁了吧?”
第三句则是:“属实遗憾,这轰轰烈烈的事情已有个定论——无相陵的案子,与乌太师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