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与长公主无关。”
……
实则这几句话,每一句都弹于五方镜面,再被反射驳回,同一句话,长乐要听五遍!
她被最后一句话搅得心绪不宁,终于开口问道:“镜大人的话,有几分为真?”
镜大人负手立于桌案前,指节敲了敲椅子:“若有一分掺假,这镜无妄之位,让你来坐。”
“这镜无妄之位让你来坐。”
“之位让你来坐。”
“让你来坐。”
“来坐。”
话音落,镜室中五声回应层层叠叠,声浪震撼,让人耳膜发颤。
镜大人开门向外招手道:“先将声效关了。”
这下终于清净,不再有回音了。
“这几日,镜司精锐尽出。若仅是乌颂子私生女一事,本不足以倾巢出动,奈何事关上百门生,兹事体大。何况牵涉无相陵近百条人命的旧案。”镜无妄一副愁容,沉沉叹气。
“可这些小报毫无底线——那刻报坊主已尽数交代,诱骗门生是为引起噱头,按律当判罚。至于乌太师与长公主的秘辛,却是问心山庄一手策划。”
长乐立刻毛骨悚然,明日便是林霁封诰之期,若牵扯了他……
镜无妄却忽然阴恻恻笑了,气场与那日在鹤州向药王道歉时截然不同。此刻若再说他曾勾天雷地火劈死绝命斋前斋主,长乐必定深信不疑。
但镜无妄没有接着聊林霁之事:“白芜婳,你外祖父乌颂子亲自招供的原录卷册,呈圣之前,你要先瞧一眼么?”
他未叫错她的名字,显然已将一切查得清清楚楚。
白芜婳听及此处,有些发颤地捧起那份私生外公亲口交代的画押口供,以及数十卷往年卷宗,还有镜大人的结语手册。
本子太多了,白芜婳翻了翻,最后以镜大人的总结本为准——
镜无妄提前声明:“陛下爱看话本,因而这本单呈于陛下的结案词便按话本笔法呈递。”
*
水泽灵修,画舫为舟。
濯水仙舫肇始于吴越水网,以雕花画舫为根基,终年沿长江、运河漂泊,谓“以水为脉,以魅为引,渡人心魔”。
舫中弟子多着月白羽衣,腰系水蓝丝绦,发间簪淡水珍珠,往来市井时自称“魅者”。
不修武功,专研心象灵修术,以音律、铃声、言语为刃,潜人入梦断执念、治失眠,亦能以“琴音”为饵,探听隐秘。
濯水仙舫舫主,摇筝。
十五岁接掌仙舫,善以“梦河幻境”替人解心结。天生美貌,雪肤胜月。明眸善睐,能窥人七情流转,眉尾藏一颗朱砂痣,笑时若春水破冰。
其与乌颂子相遇于扬州湖,彼时乌颂子尚是未及第的寒门书生,生得“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可惜空有美名,时运不济,总难于仕途上有所突破。
一日听琴,摇筝对其“皮囊”一见钟情,强留画舫三月,却在相处中,互相动了真心*。
乌颂子为入仕途,刻意接近微服出巡的长公主,被摇筝撞破。
他坦言“贪恋权柄胜过风月”,称“生得这副容貌,若不借此平步青云,便是暴殄天物”。
摇筝怒极反笑,倒也痛快断绝关系,只是觉得,既然此生要生养子女,为何不选个世间最貌美的男子。
他不义,她不仁,便趁其醉后以魅香迷晕,取其精血,进行过好几番操作,自此怀下一胎,生下女儿后,自己带孩子,远走他乡。
乌颂子尙长公主后,果然平步青云,历任明心书院山长、礼部尚书,致仕后更膺太师之位。
温润如玉,野心滔天,深谙“色相亦是权谋”,却对摇筝怀有复杂情愫——既恨其强留之辱,又念旧情。
昔日恋人再见,一个已是巍巍太师,受男德九诫,深谙朝堂倾轧之苦;
一个仍是魅者舫主,虽病体支离,却不改飒爽本色。
因摇筝身患绝症,知大限将至。临终前,将及笄女儿身世托付与乌颂子知晓。
乌颂子唯恐长公主察觉,暗中派心腹将未央送往药王谷,托言“友人之女中了寒毒”,求药王收留。
摇筝病逝前,最后与亲女见过一面,便自行航船于东瀛,东渡途中,沉没画舫。
*
“本座怕你不信,已做主请了云大师前来。”
他招手,大觉寺云清礼大师便自西侧镜面推开虚掩的门,缓步走入,他眼上的乌青大包终于消退了许多。
这册子的信息量太过庞杂,白芜婳只觉脑内似有乱麻缠绕,一时难以梳理。
要她立时相信这一切,实在太过艰难。
昨日听坊间传说,还以为是薄情郎、痴情女的戏码。
谁知外祖父负了外祖母,而外祖母手段更绝!
原来她的私生外公竟是个……是个“大种马”!
她思来想去,撑在镜大人的桌案上干笑数声,却想不出比这更荒诞的笑话。
“乌颂子会如何处置?”
“门生之事既为伪造,驸马犯男德,自当归男德司论处,府宅罚没。具体如何量刑,需陛下定夺——陛下不过都依长公主之意……”
是啊,淑仪长公主,她是陛下的亲姑姑。
白芜婳又发疯,将一卷册在桌案上当着这和尚与镜大人,敲得“梆梆”响:
“如何?那又如何?!他一言之词,自然摘干净自己,如何说明长公主真与灭我白家满门之事无干?”
云大师开口道:“当年先皇因怜惜淑仪长公主心性单纯,爱慕美色,恐其为人所骗,故特颁《男德经》。这些年,长公主一心修斋念佛,心慈仁善,贫僧可为其作保。”
镜无妄接话:“无相陵旧址,贪门与嗔门两大戒使已亲往勘验,并无任何证据指向长公主。你若不信,本座可代为引见淑仪长公主,待林霁封诰之后,你自可当面向她问个明白。”
“那我家呢?我白家的案子呢?难道维持十多年前‘发疯自焚’的定论?”
“镜大人也要看我白家满门,当真永远背负‘疯子自毁’的污名?”
“镜司,既称‘照戒五毒心性’,为何,从不普渡无相陵?”
她擦干眼泪,字字泣血。
不对……当朝能取血晶煞之人,隐无踪迹,还有哪个人能做得到?
“当然不会,本座担保。”
镜无妄携着怜悯的光朝她走来,轻抚着手中“天地鉴心镜”,动作温柔而细致,但镜面上反射的冷光与室内长镜反射,晃得她睁不开眼。
是掠过的光,让人不寒而栗。
“你家的案子,按旧卷宗看,早已盖棺定论。”
“除非有人首告——你要告么?”
“若你以无相陵遗孤身份,向天下人揭露事实起因,自然可作人证。”
“自此,查狐木啄,便可顺藤摸瓜。”
镜无妄循循诱问:“依此查法,你可愿首告?”
“当然,若你愿亲自状告,需先交由滇州府提刑司受理。”
白芜婳皱眉反问:“那五镜司存在的意义在何处?如此大案竟不并查?”
“如今长公主与乌颂子已洗脱嫌疑,凡事需讲规程。镜司督查百官,而无相陵无官无职,终究属于民事纠纷。”
镜无妄缓声宽慰:“还有一法,除非林霁以照戒使身份介入——他若首告,镜司自当彻查。”
白芜婳瞳孔微微收缩,不想再将问心山庄扯下水:
“那日我所见虎体熊腰的壮汉,九尺神力,能生撕麋鹿,却瞧不出门派路数。”
“镜大人,暗处敌人虎视眈眈,林霁明处查案,能敌得过么?”
镜无妄眼神冷凝:“哼,本座届时自然亲力督办,为你保驾护航,他们还未必有这般胆子。”
不过,这几人心里清楚,无论谁来首告,要交代事实起因,必将牵扯血晶煞现世。
“你须想好:若以孤女身份告官,陛下定要先行索取血晶煞。而本座,也必会替他取来。”
“不可能,我绝不交出。”她眼底恨意翻涌,字字如刀:“宁死,绝不交出。”
世上只有她一人有法子,便是自尽,也绝不交出。
这是她爹爹死都要守着的东西。
“你若不交,圣上自会威逼药王。再不然,便要翻覆无相陵旧址,与你接触者皆要受审——”镜大人再次强调:“林家、昭天楼,一个都逃不掉。而负责审案的人,定是本座。”
“事涉秘术,百毒不侵、伤病速愈,始皇亦求。届时,济世情面、伦理道义,都不管用。”
五面天镜晃得她头痛欲裂,无论站、跪、抬头,只因哪个方位,都看见自己的失态、癫狂、狼狈之相。
她不知冷暖,却知晓后背沁出汗。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镜大人,你有别的意见?”
——他曾说过,自己是世上最不愿血煞隐秘外传之人。
她又道:“若我只字不提血煞,只以其他缘由状告呢?”
镜无妄一笑,讳莫如深:
“五镜司立足之本,在于清明。本座若居镜无妄之位,定从无虚言,若要查案,必当掘地三尺。便是林霁家策流言、劫画相这般小事,亦要彻查到底。你明白吗?”
接着,镜大人亲切地扶起她,再也不称“本座”。
“不过,还有一个法子。便是不告,你自查狐木啄,而我——我,就仅仅是你师父药王之友,我不必向陛下述职,行踪言行不入百官起居注,如何?”
她的心才安定下来:“那林霁明日封诰之事呢?那些画像与流言又如何解决?”
镜大人哈哈一笑:
“门生之事,本乃报坊为博眼,添油加醋所为。至于乌太师与长公主的秘辛本就属实,林霁受命查案,自然有功。”
“画像被劫?原告都已撤诉,林霁乃本座亲自提拔正三品照戒使,光风霁月,家世清白,与这些事有何关系?”
他也不逼她:“不过,你回去,好好想几日再做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