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见长乐心有所依,唯恐打破她这近十年来难得的畅快,便一直压着不与贺兰澈计较。
总归都是为了她好。
*
终归是被贺兰澈等到一个他们提前回府用晚膳的下午。
见长乐意气风发,一回来便同他讲起新鲜事:“镜大人现身了!乌太师的处罚通报已出,乌大人近日官复原职,镜司总算清闲些了。”
她沉气又道:“不过过几日,我要入宫为贵人诊一趟病,想来在京陵的事便能了结。”
“那咱们之后还呆在京陵吗?”
长乐和林霁暂时都没说话。
贺兰澈便对着空气随口恭喜了乌大人,吩咐小厨房端来今日的“大餐”——是他逛市集时,特意从一个滇州口音人处买来的菌子。
给她个滇州人回忆下童年!
不过贺兰澈不认得菌子种类,便一股脑全买了,吩咐厨房一起混炒。
毕竟林大人说的嘛,她小时候,每旬雷打不动要吃一回“菌子炒饭”。
眼下正值菌子当季,只是这些菌子离了滇州便难以保鲜,外乡纵使有卖,也难烹出家乡风味。
三人便看着一篓来之不易的菌子被京陵厨子做成了“菌泥炒饭”,和蟹黄酱的粘稠度有一比,有什么菌子都看不清。
长乐翻挑着菌丝,追问道:“都有些什么?你又不懂,没乱买吧?”
贺兰澈掰着手指数:“鸡枞、松茸、见……嗯?叫什么来着?”
“没有牛肝菌吧!”
“那肯定是没有!”贺兰澈骄傲极了,“我记性好得很。”
想起来了,还有一个叫见手青还是见手绿的,总之,没有牛肝菌!
众人用完晚膳,纷纷光盘。贺兰澈正感慨菌子味道真是太鲜了,即便胡乱混炒,也自带一股寻常菌菇难以比拟的香甜。
谁料林霁却突然脸色发白,手指紧紧攥住桌沿,开始喘个不停。
长乐因血晶煞没了味觉,此刻脸色骤变,急声责问:“你当真没乱买吗?真的没有吗?他对牛肝菌过敏!”
“啊?!”贺兰澈失色:“真的没有!就是松茸、鸡枞、见手青啊。”
“牛肝菌又叫见手青!!!”
林霁:“我没事……妹妹,你别怪他,他不是故意的……”
贺兰澈一脸懵:“我真不知……”
虽然他曾很多时候都想毒死林霁,但最近不想了,更何况他明白,若林霁死了,她会伤心——就永远不可能实施的。
肤白的林霁很快身上起了一大堆疹子,呼吸急喘,几无血色。
好在这次,长乐没再哭着出去找郎中。她十分冷静,找出针卷,一套操作行云流水。
只是在回忆药方的时候卡了壳:“是黄岑还是黄连?”
菌子中毒不算外伤,她有些拿不准,何况外伤的疑难杂症她都懒得背,血粉一用,万事顺利。
若是辛夷师兄在就好了,他会怎么开方子呢。
管他的,两个药都开!
对了,先施针催吐,再让贺兰澈用最快的速度去抓药。
……
很快,他们搞定了一切。林霁喝完药后平喘停歇,躺在小床上,看着她忙来忙去,却有条不紊,贺兰澈则在一旁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狗,委屈巴巴地倒热水,擦桌子,洗帕子。
林霁忽而感叹:“你终究是长大了。若她们知道,会很放心的。”
提到“她们”,长乐的背影蓦然一顿,复而道:“这些年我知道,将命寄托给别人,都不靠谱。唯有攥在自己手里最稳妥,这些菌种多而难分辨,哥哥以后还是少吃。我也未必时时都可靠。”
她是没了味觉,林霁却有,偏他不动声色吃完了整盘。
不过,长乐心底更觉愧疚——她总算也不动声色地将解毒的血晶煞掺在药里,骗林霁喝下去了,免了一场坦白后的伤心。
贺兰澈则认真同林霁道歉:“这次算我的,我再也不乱买菌子了。为表歉意,以后我让你三次不回嘴。”
*
林霁因菌子中毒,喜提病假,休养三日,总算有闲情细观陛下赐给他的大宅邸。
林伯父和苏伯母都公正夸道:“到底是年份久远的旧园,虽气派,却有许多处不顺心的。多亏贺兰公子在此,解决了诸多麻烦。”
长乐与贺兰澈就陪在他们身后,闲庭漫步。
花园中有一方小池塘,自长乐的屋子出来便能望见。贺兰澈特意将她的窗洞拓宽,又挪移院外的寿山石,巧妙借自然光影之妙,让晚阳从此就能透过竹叶,洒满她屋内。
但凡亭台楼阁的临空一侧,他皆加修了“美人靠”,连廊椅背线条柔美流畅,坐时不再累腰。这一改动令苏伯母赞不绝口。
她拉着长乐试坐,一面夸赏,一面斜睨自家二林:“心细之人到底不同,这靠椅弧度竟有半数顾及了咱们女子身高,哪像那些园匠,默认都按男子尺寸来做。”
园内有处闲亭,摆着看似六个独立小桌组成的“燕几”,实则另增一小桌,可合为“七巧桌”。此桌可分可合,能依各小桌形状灵活布置于各处。
贺兰澈解释道:“林伯父爱与友人相聚,既可摆开品茗对酒,若想消遣,还能成麻将桌,清雅之地也能玩儿,不必再去博戏坊子啦。”
林伯父觑着夫人脸色,忙不迭应和:“正是正是!那些坊子里乌烟瘴气,哪及家中自在!”
原本赵鉴锋居此园时,没什么雅趣,花植甚少。贺兰澈则让金象门移植了上等的山茶、玉兰、紫藤、凌霄花种,刚好划分四区,添了许多闲情妙致。
恰好暗合林霁此前心中所想。
最后由林伯父替林霁委婉夸道:“修得太舒服也不妙,所谓‘吾甘老此境,无暇事机关’嘛。”
……
行至园子尽头,林霁难得开口,叫住贺兰澈,言明要与他单独聊聊。
贺兰澈抄起手,悄悄捏紧了浑天枢:“你准备如何重谢我?”
不会真要让他死得很有层次吧。
林霁摘下腰间玉衡镜,直言:“我闭关时,便有人告知,这镜子,当日镜大人是要先给你的。”
“既然你知道了,”贺兰澈抿唇,“是程不思说的吧,他口直心快,并无恶意。”
或许是他也觉得林霁近日分外落寞,不复往日在船上与他缠斗的心气,贺兰澈不由开口劝慰:
“你也不用放在心上,镜大人不过是不愿昭天楼站在邺城一方,非要拉拢我罢了。我敢说,他若真招我,傲门从此便能成镜司毒瘤。还是你比较适合。”
林霁正色:“我没放心上。”
“我知道,即使没有她,你也只会站在邺城一方。”
“相较这些细枝末节,我最不能容忍,是有人再将她置于险地……”
“不全对,”贺兰澈纠正他,“谁与你说我一定站在邺城一方?”
他望着天,云影掠过他眼底,感叹世人总不知他。
“是,我承认,若没有长乐,此生我只会守在大哥二哥身边。我与他们生死之交,后背可托,但我也是有底线的!”
“邺王总说我该走仕途,大哥却总在紧要时替我拦下,他说我‘做个小偃师也挺好’,一生自在。若他有朝一日登临天下,再邀我为他平戎策,若是他没有……”
贺兰澈忽然顿住,余下的话被风卷散,遥以心照,他此时忽然感觉天上的云都像个“季”字。
……若是他没有,我便是他的退路。
末了,贺兰澈望向林霁,语气陡然轻快:“可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要满心出岫吧。偷渡人间一趟,关切每日饭食,庆祝琐事,看花看云、山川漫漫,不也很好吗?他们争权夺位,我偏偏要袖手旁观。”
林霁盯着他的眼睛,接着拷问他:“你这般喜欢她,究竟为何?一见钟情于美貌?”
贺兰澈敛了笑意,神色郑重:“我说是因她一举一动迷得我神魂颠倒,你们都要笑我肤浅。我若说不止因她绝世容光,你们又不肯信。总之,我如今只想去别人活腻的地方体验时,她一直在我身边罢了。”
或许这句话触到了林霁心底某处柔软,他垂眸笑了,清甜柔润。是啊,谁又未曾向往过清闲一生,携她一起云游四方?
一蓑烟雨任平生,有她在,就很好。
只是可惜,命运错舛,沧海桑田。
他恐怕不能清闲一生了。
“那就借你那句话,祝你求得你所想,我亦求得我所愿。”
贺兰澈望着林霁背影失笑,“那我的重谢呢?”
死狐狸精,搁这儿拷审答卷呢。自己放他上船,还给他修园子,他倒是甩袖走得浮云款款。
*
“婳儿,等等。”
今夜到了林霁心底溃堤,难过肆意奔流之时,他垂眸,终究还是唤了她本名。
长乐送贺兰澈从后门出去了,白芜婳便从暗影中向林霁走过来。
“游街那日,我看见了,他向你伸手,是你自己抬手握住的,我看得分明。”
何止如此。他是照戒使,心细如发,惩罚他这些天都能直接看出她潜意的偏向。
落座之时,她不自觉往贺兰澈身边倾斜。
发脾气时,她只找他。
同行一路,她身子优先靠向他。
一提到他,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甚至两人同时开口,她的目光也总会先落向贺兰澈。
因而,林霁此刻不是在询问,而是在陈述结论。
“你何时开始喜欢他的呢?”
她也陷入反思,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在女神峰?
期望睁开眼,见到的就是他。
是在旧庙的湖边?
看见他蓝色的衣角与天光湖色同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