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忽然低哑,“每次见你,我都要拼命克制自己,以免做出失礼之事。我爱你,也正因爱你,我才要等,等你同意,等一个名正言顺,等一个全天下都祝福我们的日子。”
“你也说要等,”她的声音渐渐软下来,“可我怕……”
怕等不到那一日。
长乐轻轻叹气。
怎么她身边的每个男人都问她要名分。
而她最难给的,就是名分。
她也说过要他等,可今日突然觉得,欢好是两个人的决定,情到浓时,水到渠成。
今日之后,她会对他负责的,叫他一辈子都离不开自己身边。
他要的成婚,却是一家人的事。
她不在乎自己的体质,只求此生尽兴,却不能在嫁给他后,不在乎他家族的要求。
念头冷却,清醒重归,她站起身,朝露台边走去。夜风轻吹她的发,背影忽而破碎冷清。
“我一直有一个秘密,该早告诉你。”
“我们恐怕不能成婚,我是不能生育儿女的。”
贺兰澈吃了一惊。
“我的体质异于常人。”她补充道。
他从后而来,心疼着慢慢搂住她,“这就是你这些年拒绝我的原因?”
她否认“不全是,但也是”,接着果然听见贺兰澈说“我怎会在乎这个?”
与她想象中一个反应,与林霁一个反应。
于是她接着问下去。
“你现在就能决定以后的想法吗?即便你不惑年,知天命,你的兄长们儿女绕膝,你也当真没有一点遗憾?”
“这些年的快意恩仇总会消失,回归平淡,我们老了,你也不遗憾陪我断子绝孙,孑然一身吗?”
“当然,我身体没病,只这一点,我已经注定再也治不了,也不会接受别的途……”
她的原话都没背完。
回眸。
贺兰澈每听一句话,脸上洋溢出的喜悦就多一分。
这种喜悦就像,突然睡醒时,听到了一层比一层更好的消息。
“还有这种好事……”
她看见他用力都压不住嘴角的开心,他“噗嗤”一声用袖子去捂唇,又开始脸红。
她疑惑,他到底在开心什么?悟懂一些后忍不住推开瞪他:“流氓!你在想什么!”
到底谁今天是“流氓”……
贺兰澈缓了缓笑意,才拉着她坐下,正色道:“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呢,这些年你就因为这个苦恼?”
“这么说吧——我听我爹形容,我娘生我时很不容易,是她一生吃过的最大苦头,因而他们这辈子有我一个就够了。故我知晓,女子要承担生育之责原是不易。而你,不用承担这些,我难道不该高兴吗?”
这些年,为了逗她开心,让她多笑一笑,他已经使出浑身解数。
其实他本不爱多说话的,也只是为使她高兴才滔滔不绝而已。
他装模作样哼一声:
“更何况,你会带孩子吗?若我们有了孩子,难道不是我带?连锦锦你都丢给我!你知道她跟着我,长了多少?”
“虽说锦锦这小貂可爱,可、可到底是很麻烦的,她打个喷嚏我都要担心是不是养坏了。”
“至于你说老了,老了咱们的钱够花一辈子,有的是人照顾我们。”
“你难道是害怕无儿无女的老人会被欺负?我就要劝你想开些,你我若能不操儿女心,逍遥一辈子,老了被护工打,是我们应得的!”
长乐:“……”
她没有想到,她反过来被贺兰澈劝告要“想开一些”。
“你当真不在意?你家里人又岂能不在意,你是昭天楼的少主,后继无人,他们也会责怪我。”
“那你,太不了解昭天楼。”
贺兰澈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有些凝重:“我早该邀你去一趟天水。”
“我们要早些去,让你知道,以后都不要说这些不利于家族团结的问题。”
且不说如今因《男德经》辖制,高门以纳妾为耻,就单说他的家风。
他若有二心,将在昭天楼族谱中开创先河,单独成立一页,不……想得美。
大概会受全家唾弃,疼爱他的祖母第一个将他扫地出门。爷爷这种比他还自重的人,是不会同情他的,大姑母则会对他流露出难以掩饰的鄙夷眼神,都懒得整改他。母亲,父亲……那更是不用提!
他不得不提这件常令他被人耻笑的事:
“你瞧我这些年被自由放养的模样——我爹爹和阿娘养大我,便放飞我,你说,养我对他们的人生有何用?”
“他们常言,儿女长大终会离开,夫妻才是相伴永远的。像我,我只是一颗老天给他们的炸药,小时候因聪明省心,勉强算份礼物。长大了,我便是我自己,该自己寻方向。”
“而我的方向,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便从未改过念头。这些年,你也感觉到了吧?”
这方向或许有些“没出息”,可昭天楼本就不必由他打理,这是板上钉钉之事。
只想与爱的人把每一天都过得踏踏实实、快快乐乐,难道算“没出息”吗?
贺兰澈从不为这个梦想而苦恼——这世上多的是自诩心怀天下,却把身旁最亲密关系经营得乱七八糟的人。
他说回长乐身上:“或许,你有这样的体质,是老天怜爱你,不肯给你‘炸药’。往坏了想,是老天不愿送你礼物。但她一定会给你别的补偿……”
话未说完,长乐已扑过去又抱住他:“我知道了。”
你就是我的礼物。
贺兰澈叹口气,送了她八百多件礼物,希望这次终于能把自己送出去。
“所以你,打消疑虑了吗?”
“我想与你成婚,生生世世都在一起。如果没有生生世世,那就此生,往后的每一日。”
“不过,我保证再多也没有用,我该让你先认识我的家人,你再也不会有这些傻问题。”
“将来你想要孩子,办法总比困难多,也未必就治不好。”
他这话让长乐不得不愠怒,为了证明自己,和他争辩,立刻捡起前不久学来的话:“你若能治好我,药王让你来当!”
*
今日贺兰澈已小小见识过长乐隐藏的本事,最后框着她在软榻上哄睡着了,才将她抱回静室,盖好被子,自己回房冷水冲洗后,赶走小贺兰澈,在这浑浊的汤池边,无奈睡了个清水觉。
【作者有话说】
审核老师,我们是很正规的
第108章
次日朝阳斜斜切过窗棂,长乐比贺兰澈睡得早,醒得也早。待他睁眼时,难得见是长乐在院外亭中备好早点,正等他来用。
贺兰澈这人,成也坚定,败也坚定。她笑他,却决定理解他。
“我想了想,你是个重礼数的人。昨日是我不妥,不该唐突你。就当昨晚的事从未发生,往后也不会再提。”
她这话来得莫名其妙,一时叫贺兰澈拿不准,到底什么意思。
她冷时如万年玄冰,动辄教训人;热时又似滚水沸汤,譬如昨夜——总之反复无常,此时吓得他连话都不敢轻易接。
他不知世上女子是否皆如此难懂,还是唯有她才这般捉摸不透。贺兰澈没什么风月经验,一切只能自己摸索,只能暗自苦笑:苦自己此生爱上风车的艰苦宿命,笑自己偏还要逆风追逐。
长乐又补了一句:“成婚……你想成婚,但眼下还不成,我尚有许多未竟之事,需好好梳理一番,想清楚了再给你答复。不过我此前的话仍然算数,你既心心念念想先见见家人,便趁这几日在药王庙会会面吧。”
贺兰澈这才展颜。
从温玉山返回后,摘星楼门口人来人往,听闻火、土两象门主到了。
金元元婆婆却道:“二位门主路上有事耽搁,晚达,已着急去了工部,这些日子恐抽不出空。”她将二人引至一楼堂中,“不过门主们给公子带了东西,给神医备了见面礼,说是待正事忙完后再与二位一叙。”
长*乐早闻金华大娘子威名,本对她最为好奇,原以为她会来摘星楼一趟,却不想大娘子仍留在昭天楼中。
金元元婆婆见状笑道:“昭天楼五个位门主中,总有一个要留家陪着老楼主,往常都是五娘子。但她这回过来了,就留了大娘子。神医若要与咱们少主相守,此生总要与大娘子相见的,避不开她。”
贺兰澈忙打岔,拆开四叔与小姑母为他们准备的礼物:“等你见了小姑母,便知她才是昭天楼里最和善的人。”
他自己那份礼物倒不特别,是一双羊毛毡皮靴,鞋垫上还绣着各式精美的花朵。
“又是奶奶亲手做的。”贺兰澈皱着眉,他自然不会穿这花绣靴子,但拦不住老人家要做,“我都多大了,不会穿这些,何况要入夏了。”
嘴上嫌弃,他却小心翼翼收了起来,指尖反复摩挲着奶奶绣的针脚,拿在脸边贴了又贴,“她的风眼好些了吗?何苦还要亲自弄这些?”
最后拆出一封信,他读着读着笑意难掩,竟是连金元元婆婆都能一同分享的内容:“爷爷奶奶说,去年没回家过年,希望今年寻个日子回去。还叫我别管外头流言蜚语……祝我旗开得胜呢!顺道问婆婆好。”
他说着说着脸红了,不好意思再念,金元元婆婆打趣道:“哈哈,老夫人热情,去月老祠亲自替公子求了红线!”
长乐能见到那些信纸背面的墨字是两种笔迹,还是两位老人一起写的字儿。
长乐能感出几分他家和乐的氛围,却不知为何眼眶微微发酸。
给她的礼物是一串晶莹的玉石葡萄挂饰、一枚凤箫戒指。贺兰澈一眼便看出门道:“我早说昭天楼宝石多,哪像镜大人那般抠门,只送一颗日长石。你这挂饰和戒指里嵌的石之灵是‘妙音相’与‘遇有缘’,想来是她们的心意。”
长乐忙推辞:“如此贵重,如何能收?”
金元元婆婆在旁劝道:“昭天楼的小玩意儿,图个吉祥。东陵玉辟邪化煞,月长石镇夜、避魇,都是长辈对晚辈的小小关爱,神医不必介怀。”
贺兰澈也跟着笑:“毕竟是七张起死回生券换的见面礼,这点东西算爷爷奶奶抠门,你就收下吧。”
长乐望着他眼底的笑意,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也不再拂他们的好意。
*
四月二十八,京陵药王庙会。
此会原是晋宫为应和近年闽地兴起的药王游神民俗,兼之庆贺先药王孙真人封禅之事,特于京陵举办,九州来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