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邺城,竟尽养些寻常禽兽,也好意思叫珍兽圃?我看还不如小小南宁郡的一家仙兽苑。”
季临渊神色微凝:“……”
这算是一句当面羞辱。
长乐此时已出够了气,念及还有更重要的事,便见好就收:“我面前有傻狍子和花孔雀,看够了,想瞧瞧传闻中的‘神火飞鸦’,你们敢带我去?”
“神火飞鸦”在神机营,是镜大人给她笔记上划的重点。型如乌鸦,用竹篾或芦苇编成,内部填充火药,外覆棉纸鸦身两侧各装两支“起火”,能炸翻一小处。
这其实是一项简单小任务——晋国早有神火飞鸦,毕竟火象门主还在为京陵效力。不过托她这位只经过一晚紧急规训的“细作”去瞧瞧哪家的飞鸦威力更大。
……
贺兰澈面露为难,他在神机营挂职,有一小块是他的地盘没错,但除了门口的那一小块,其余皆是禁地。
长乐这要求,形同当街拽住路人,要参观他穿的中裤颜色般唐突。
只看大哥脑袋有没有被驴踢了,敢不敢让她去。
大哥果然心智正常:“神机营去不得,不过校场门岗有处武庙,一样能看到神火飞鸦。”
——模型版。
邺城武庙陈列前魏历代兵书、兵器仿制模型,供城中文人武将参拜学习。必要时刻,邺城全民皆兵,寻常百姓亦可入庙游览,甚至鼓励游览。
于是季临渊递出一块紫腰牌:“先前予你的玉牌能在宫中闲游,这块是紫金令,可凭此游览阙台之外、城郊各处,若遇麻烦,向提督守备亮出来便是。”
此话一出,贺兰澈面露惊异,不禁多看了他两眼。
但他很快又觉得自己多心,只因大哥说:“后几日我都有要务,托阿澈带神医游览。”
*
昨晚季临安病卧闹腾至夜半,众人才散去。贺兰澈又过来亲自照管,次日晨午,长乐过来为季临安扎针前,他正喂二哥哥喝粥。
“我近来觉着大哥不对劲,一种直觉。我要不要与他聊一聊?有话摊开说。”
经过一夜休整,贺兰澈阖目时总对大哥近来的小动作起疑心,此刻终究忍不住向二哥吐露。
二哥哥果真服用那颗“起死回生丹”后,变得有力气许多,只是他十分沉默,想是反复濒临死地,痛苦挣扎,多少也消磨了生志。
“何处不对劲?”
“他喜欢长乐。”贺兰澈自己找补道:“但其实,喜欢长乐是件太正常的事。”
二哥一定懂,他六年前是见过长乐原貌的。
贺兰澈万分鼓励长乐施妆,也有些不可告人的小阴暗,若非她的妆容将容貌改得面目全非,一路上喜欢她的人定会如潮水般纷至沓来。
长乐是个嫌麻烦的人,或许一早便料到了,怕在义诊路上惹上桃花债,才坚持不懈每日易容。
长得美貌之人从不缺少拥戴,放在华夏五千年每一年都适用。倘若这好看的人恰有一点点脑子、一点点手段,整个人就会像星星一样被众人捧起,奉为谪仙。大抵如同吃菜要放盐,对有滋有味的渴求是每个人的本能。
“大哥或许发现了她的美貌,违逆不了本能,对吧?”
这便是贺兰澈花了一夜为大哥想好的理由。
看不清季临安是虚弱还是疲倦,他发出的声音像即将乘风归去的脆纸:“我怕你吃亏。他要是喜欢,你争不过他的,没有人能争得过他。”
贺兰澈替他掖回被角,“罢了,不该说这些令你忧心的话。至少长乐神医是有主见的人,她有分寸。”
二哥果然牵出一丝笑容:“我先预祝你多年夙愿得偿,放心吧,一定撑着命来参加你的婚仪。”
贺兰澈却垂眸,长乐不肯给他转正。
谈话中断,房门被侍女推开。这屋中的侍女,昨夜又被换新了。
新侍女引入长乐,她一副待会儿要外出的轻快打扮,身着小袖襦裙,一进来便指挥道:“闲杂人出去,我要单独会诊他。”
室内便只留她与季临安。
“听说二公子中途清醒过一回,给你的药为何不吃?”
季临安神态怪异,答话不着四六,不仅不回她的问题,还踩她的雷区:“神医,你姓什么?是哪里人?今年多大了?”
好在长乐脸上波澜未起,继续问他:“你可是不想活了?”
这是一句双关。
他眼神空洞,叹气,吟了一句诗:“鬼魅披人衣,烛火……照空骸。不如焚尽罢,一缕……风自来。”
长乐神色复杂地望着他,考虑良久,良久不敢轻易说话。
——他脑子坏掉了。
他为自己病中所作之诗译解:“我这样活着,拖累他人,以他人血肉为基,与恶鬼何异?”
一般像他这种情况,在重病人中倒也常见。久病不愈且家底又并不殷实者,往往会支开亲属,向医师求告不治。
在药王谷时,辛夷与师父总要花些唇舌相劝,长乐却会径直拿出一张“自愿放弃诊疗病例备案”,让其签字画押。
此刻她却顾虑重重,犹豫不决。只要能见到他的父王做个确认,她不介意亲自送他上西天。可她不得不承认,门外那身蓝色的傻袍子,多少搅乱了她的心绪。
爱上傻狍子,果然只会耽误她复仇的脚步。
“好死不如赖活着。”长乐自己都难以置信这话竟从她口中说出。
“神医……你老实告诉我,勿要像父王、王兄、王城御医一般哄骗我,我只想求句真话。我这残躯,究竟还能撑多久?”
长乐不忍道出实情,这原就难有准话。
若是再喝几碗她的血,他就能康复了。
最后,她给了个保守的答复,劝道:“年底吧,你若熬得过年底,往后或能好好活着。”
“至少你死了,有一个人会痛不欲生,你就暂时活着吧。”
她随手开了诊方,是一些既能糊弄王城御医钻研琢磨,又能对他病状没什么鸟用的药材。
正交给侍女去御医处抓药,她要招呼远处廊桥上发呆的贺兰澈与她出门时,却灵光一现,猛然反应过来。
以他人血肉为基……
他知道些什么?
她立刻回到季临安身侧,有些急迫,就差要揪住他的衣领,不管不顾,咬牙切齿:“我问问你,邺王……王上的腿伤,伤在何处?何年所伤?”
他眼底浮现的伤心是她从来没在他们的大哥眼中看见过的,令她心慌神乱。
她与他四目对视时,她试着用了铃铛。
【让你的客人说真话】
“言为心声,魂乱则语直,魅术真谛,在于瓦解心防。”
“摄魂铃能令惑者褪下伪装,受限于神志混沌,吐出短句碎片。”
“来人越心虚,话语越破碎。”
啷啷轻锵,季临安似乎听见一阵铃音,成串声浪,好似驼铃漫过沙漠。
“你父王的腿伤,伤在何处?”长乐声嗓空灵,直破神魂。
“神医,你为何如此关心我父王?”季临安答道,瞳色虽黄槁,眼神却清明。
?
他没被摄住魂。
长乐尬住。
惑人者需自惑,看来季临安对她心无邪念……这玩意儿对他没用!
“哦……你大哥还托我为你父王看伤呢,或能根治你父王的病。”她拼尽全力让语气变得温柔,循循善诱。
他再不说话,她的耐心即将耗尽。
“父王不会同意被你们看诊的。”季临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溃散中,从打开的窗棂望向云天,背对着她,“神医,世间传闻无相陵有本秘术,修炼之后能使人修为大涨,即便病重之人也能起死回生。依药王谷看来,世间是否真有这秘术……”
这句一出,长乐认定。
后面喋喋不休的话,长乐已懒得听。
季临安又要开始作诗了,看来贺兰澈这样家学偏向理工渊源的人,能偶尔吟诵几句,少不了他的熏陶。
在她即将一针扎向他的瘫穴,将他放倒,彻底将邺王逼出来之前,幸而他说了一句。
“说起来,再过几日便是六月初六,是阿澈的生辰,能否劳烦神医一件事?”
第117章
邺城五月的云,是揉碎的淡白絮帛,浮于蓝天,晒透边缘,泛出层浅金的毛边。这云总在头顶漫铺,把日头遮得半明半昧,沉甸甸压得人喘不过气,叫人连挥刀的方向都辨不清。
方才季临安提醒了她,贺兰澈要过生辰。
“每年阿澈的生辰,总要先陪家中过一次,再单独庆贺一回。我也不知还能陪他过几年,今年想替他好好筹划一番。届时需劳烦神医装作毫不知情,到时同我们一道参加。”
嘁,你们倒真是兄弟情深。
她已经十年不庆生辰了,拜谁所赐?
长乐开始觉得自己在这条路上束手束脚,像甘愿自缚丝线的傀儡,自行增加一条又一条的“羁绊”。她不喜欢这种感觉,缺乏自己刚刚出谷时那孤注一掷、一往无前的勇力。
丝线是绵软的,换句话说是被牵绊的软弱。
她要找回坚决。
于是,她方才没喊上贺兰澈,甚至刻意避开了他可能出现的路径。几乎臭着脸,指间烦躁地甩动着那块紫玉牌,一路脚步带风,冲出了金阙台那巍峨高耸的端远门。
等她回过神时,已站在漳河桥上。
邺城整体形如方鼎,稳稳踞于太华山高岗山脚的护佑之下。漳河如一条玉带,自西向东横亘而过,将邺城一分为二。
漳河之桥,宽约四丈,桥心一道铁闸门横卧,似沉睡的铁龙,等战鼓擂响时便会轰然落下,将南北切成两段残玉。
桥北岸便是金阙台王宫,如巨兽昂首,以数丈夯土台基托起宫墙,墙又高数丈,四角立着飞檐角楼。台内楼宇层叠,邺王的主府位于西侧,金顶瓦与汉白玉柱相映。唯正南端远门与德阳门如两道咽喉,贯通台上台下。
此时端远门前的精御卫甲胄森冷,矛尖挑着日光,对着她的腰牌拱手作揖礼。
市井就在她眼前豁然铺开。
跨过这道漳河桥,脚下是“四里坊”,屋宇连绵。一里坊多为权贵官宦居所,虽不及金阙台高耸,却也井然有序、气象不凡。二里、三里、四里则分布着民居、商铺与市集,烟火气更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