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不知去哪里。
她脚步虚浮,魂不守舍,于城中乱转,心中反复盘算该如何是好。
行至街角方惊觉,邺城街巷的林荫并不茂密,不似京陵遍植梧桐,枝叶交叠如绿云蔽日。此处街道笔直开阔,宏朗规整得近乎生冷,恐怕禽鸟无枝可栖,盘桓之际惶惶无依,不得已啄羽而戕同类。
既然眼下并无突破之法,她便只能另寻他途。
长乐想起那个叫“武庙”的地方,自己孤身前往。
武庙廊下,众人排队买票鱼贯而入。长乐靠紫玉牌免了门票,她混在私塾稚童学子队伍中,身形僵冷如木偶,随人流浅浅浏览着邺城的机关术与堪舆学典籍。听武庙讲解官介绍近年新研发的火牛阵改良版……
既然是邺城人自己设计的对外开放军备陈列处,那自然会秀肌肉。陈列的刀枪剑戟,在墙上游移成千军万马的剪影,恍若下一刻便要冲破殿门,重现季洵大将军当年于碎叶城前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的景象。
这还只是能与外人看的部分,就足够消磨长乐的意志。
“这怎么打嘛……”
就算镜大人想交给她这等牵扯山河的“大活儿”,她也做不来。与其困在这棋盘上做他人棋子,不如依着自己的法子,杀出一条血路来。
与镜大人的约定花了半晚功夫,长乐改变主意只花了几个眨眼。暨坑了灵蛇虫谷的婆婆后,她捏着自己的小银针,又决定坑一把镜大人。
她就是这样一个坚毅勇敢之人,从无丝毫犹豫浪费在报复仇人这件事上,只是复仇方法有一万多种。她有权利随时调整。
拿定注意,武庙没逛完,她便出来了。
云层豁然开朗,甚至有些晒人。
*
下午,长乐又来到二里坊,在游驿馆寄了一大把明信笺,报平安。信分别送往鹤州、林家,只字不提危险,只说风光晴好,住得很适应。
做完这一切,她眸中犹豫渐散。
再走着,忽闻街角传来细弱的“咪嗷”声。她耳力素来灵敏,那声音像根细针扎进耳膜。
循声拐过茶寮,见石板缝里蜷着团黄扑扑的影子——是只幼猫,后腿卡在水沟的格栅间,正仰着脖子乱颤。
长乐正要上前,却发现用不上她,眼前有一对夫妇已抢在她身前施救。
那妇人攥着豆灯照探,男人蹲在沟前,以撬棍撬动石板。
“准是追麻雀时卡进去的。坏了!里面还有一只……”
“啊?那怕是凶多吉少……”
两人絮絮交谈,小猫惊惶呜咽不止。攥豆灯的妇人安慰道:“咪嗷啊,我们很快救你出来……”
话音未落,“咔嗒”一声,格栅松动,男子眼疾手快捞起幼猫,托在掌心查看:“万幸没伤着骨头,就是爪子蹭破了。”
长乐正等着夫妇二人注意到自己药王谷青衣打扮、开口询问治伤之事。夫妇回眸与她对望,却把长乐吓得一顿。
她以为自己幻觉了,差点认错人,眼前男人与贺兰澈长得几乎一样,也就比他多了几条细纹,添几分沉毅。
腰间还挂了一只葫芦。
关键,待长乐看清这美貌妇人的正脸,更是一惊。
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贺兰澈是怎么做到,又像他爹又像他娘的?
这便是著名的昭天楼水象门门主贺兰池与夫人孟听。
她嘴上说不想融入贺兰澈的一大家子,实际,根本抵抗不了。因为她一直懵怔着,挪不开眼地看着他的父母。
幼猫被救至一旁后,夫妇二人又俯身去掏格栅深处,一具殒命的大黄猫,看来是小猫的母亲。他爹用锦帕覆过母猫躯体,他娘则伸手替它合拢双目。
他们的动作很慢,长乐却以为自己眼睛花了,因为他们每一个举动都有贺兰澈的影子。
或说是贺兰澈的一切都来源于眼前二人——
他的体贴,他的细腻,他的为人着想。
他的善良,他的仁厚,他的聪明机灵。
他的白皙皮肤,双眼皮,舒朗眉目,乃至那双澄澈透亮,亮晶晶的眼睛。
还有他的话多。
“池哥,你真是太厉害了。”
当他爹将石板复位、加固格栅以防再伤生灵时,他娘眼中泛起亮彩,毫不掩饰赞叹。
“池哥,你修石板的模样好看得不行。”
从不吝惜给予他人情绪鼓励,且沉浸在自己的欣赏中,不太注意周围人的眼光。
也是贺兰澈。
“这儿好晒,你快站到凉荫里去,热不热?”
他爹被夸得唇角微翘,从袖中取出锦帕,先替妻子拭去额间汗,再轻擦自己的,最后用帕角替幼猫拂去弄脏的爪子。
这一连串动作自然亲昵,随意温柔。
长乐就站在旁边,像味觉恢复,重新尝到了甜甜的糖,一时之间便观赏入迷了,直到有些眼眶湿润。
他娘说:“这小黄猫长得好看,我们带回去养吧?”
“你呀,就喜欢好看的。”
“可是,咱儿子刚带回一只耗子,它们能好好相处吗?”
他爹认真思索:“分开养便是,不让它与耗子照面。”
他娘忽然鼓腮嘟嘴,这习惯更与贺兰澈如出一辙,看得长乐一呆。原以为她会作罢,谁料她说:“都说接猫回家要纳猫儿契,这礼数不能丢。今日是不是太草率了些?”
“唔……”贺兰池环顾四周,目光锁定长乐,“姑娘,请问有纸笔吗?”
长乐回神,沉默局促,摇了摇头。
他爹将主意打到树的身上:“有树枝就行!”
她娘从怀里掏出东西来:“有胭脂!”
说干就干,立刻动手削出一根细枝,从幼猫身上捻了撮绒毛粘在枝端,做成支工笔画用的小笔,又撕下里衣一角,就地蘸着胭脂,在布上画了幅猫契。
他将那用衣襟写成的猫儿契铺在母猫身侧,轻轻裹住它的躯体,这才挖坑掩埋。
再埋掉母猫。他爹选了处松软的地方破土,她娘便立在他西侧,替他遮阳。
“你的孩儿,我们带走了。放心吧——”
埋好后,二人逗弄着小奶猫笑起来。
“嘿嘿,小黄毛!既落我们手里,便是缘分!”
“池哥,瞧瞧是公猫还是母猫?”
小猫被举起来,两人盯着它的屁股端详半晌,终究没瞧出端倪。
“姑娘,你可看得出?”
长乐只用了一眼,告诉他们:“母猫。”
“哎哟,是小母猫。”她眉眼弯弯,指尖戳了戳小猫湿润的鼻尖。
他们要带着小母猫走了。长乐情不自禁跟在后头,随他们走过一条长街。
“咱儿子带回来的那只耗子叫什么?”
“贺兰锦锦。”
“那这猫儿呢?”
“贺兰绵绵呗。”
“不成,澈儿随你姓,她该随我姓。”
“那就叫孟绵绵。”
“不成,还得和你有些关联。”
“孟清清如何?”
“和澈儿一个辈分?”
“既是咱们捡的崽子,自然该当澈儿的妹妹。”
“那小耗子还得管她叫姑姑呢。”
“小耗子是公是母?”
“公的!准是!不然哪能吃那么多香蕉?胃口大,那肯定得是男孩。”
“乐儿!”
听见熟悉的声音,长乐驻足回眸。前方的夫妇也闻声转身。
“爹爹?阿娘?你们怎么在一处。”
贺兰澈赶上前来,骤然呆住。
他自金阙台而出,寻了长乐整日,逢人便问。
见贺兰澈这般眼神,夫妇二人立刻反应过来。父亲将小猫揣进怀里,与母亲一起上前。
老两口跟早就约好了似的,默契十足地微微倾身,弯了个标准的三分之二,恍若用尺子量过般齐整。
“原来姑娘就是长乐神医,理论上,我们应该是阿澈的父母!”
他娘肘击了一下他爹,于是又重新说:“好巧啊。今日得见药王谷长乐神医,果然名不虚传的美丽!”
老两口一见贺兰澈,便敛去了方才的顽稚,举止变得稳重妥帖。长乐头一回被三双真诚的大眼同时注视。
没人能抵抗被三个“贺兰澈”同时看着。
真正的贺兰澈今日一边寻她,一边琢磨“不成婚却暗通款曲”的日子该如何过。此刻忆起她的叮嘱,面对这场景,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长乐却轻轻福了一福。她浅抿嘴唇时,清风恰好拂过裙带,将她的冷心邪性尽皆吹化,此刻暂时一朵假装娴静的花。
在京陵的经历,因长乐禁止贺兰澈禀报,他只能挑重减繁向父母提过一二,譬如流言报都是假的,锦锦是长乐神医的。剩下的只能让父母猜。
他的母亲将她扶起后。
“长乐神医话少……”贺兰澈面红耳赤,心虚不已,忙不迭护着她。
实则老两口得知她的身份后,并未如想象中那般热络。得体见礼后,二人的注意力又落回小猫身上,自管自往前走着,挽手闲聊。只是偶尔斗嘴时回头让他们评评理,买冰梅汁和糯糕时顺带捎上两份,反倒叫长乐与贺兰澈少了些拘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