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主意不会是你出的吧?”
“怎、怎会!”贺兰澈辩解:“以我的性子,自然劝他用出家威逼王上,好在大哥智计过人,他这招更妙。”
所谓“父命难违”,不过是因不够果敢、不敢豁出去,半推半就罢了。
依长公子平日里那般自雄的做派,能抛下这些,不顾脸面,也真是豁出去了。
……
长乐没想到,初吻的意义果真对贺兰澈重若千钧,夺走他初吻的人,就等同打开他最后的锁,此刻他嘴皮子嘚吧不停,肚里藏着一大堆邺城废料,往日无处诉说,如今不藏分毫,尽数倒出。
“王上这些年真心爱乱点鸳鸯谱,他为我赐婚,又被我顶撞一回。得罪了季雨芙,想必没少说我坏话……如今王上也懒得管我了。”
说是这么说,长乐此前参观武庙后便知道,当年季洵大将军半生金戈铁马,封邑碎叶,终让邺城扎下根深蒂固的根基。三代邺王凭藉兵强马壮的重骑与富甲一方的财势,在乱世中割据称雄,其积累之厚,连晋宫都需忌惮三分。
邺王近年纵有腿疾,瞒得死死的。军威仍震慑寰宇,邺城民心所向,绝不是吃素的。单看季临渊那般威势,依旧被他父王牢牢压制便知——邺王并非不想管束贺兰澈,只是碍于大军师的情面罢了。
贺兰澈拒婚之事,往日总被一句带过,她此刻才知晓背后的不易。
她正要张口,贺兰澈又补:“你别记恨王上,我拒得痛快,王上毫无发挥余地,也爽快地撤回了旨意……”
见他又替邺王说好话,长乐再次缄默下来。
“也不知明日王上是否会来。”
明日来不来,见不见邺王都不是第一紧要,她总不能在贺兰澈生辰宴上把邺王的裤子扒了看他腿上伤口。
从季临安说出那句话开始,她便笃定是他们。
她要的从来不止邺王一个人的命,更何况,死多简单,一了百了。她要他们偿还的,远不止这些。
“他来不来都无妨,我只希望你明日能整日开心,不扫兴……”长乐全程只说了这一句。
贺兰澈从未觉得从前与她的感情能比此刻更甜蜜,即便是在京陵之时也不及。
“还想不想听王上与珍夫人的八卦?”
他便在这殿里同她咬耳朵,这人就是这样,坏事从不做,坏话一大堆。
临走前,贺兰澈帮她挑好一条裙子。既然是他觉得最好看的,她便打算明日为他穿。
他替她掖好被角,最后一次吻别时喃喃道:“虽说你们近来都有些令我难以琢磨,却仍感激你们在意我的生辰。”
*
次日,六月初六。
午宴之前,贺兰澈到建章阁畔,瞧着兄长们为他筹备的一切,发出了如下感叹:
“你们……为我把二十多岁过出了八十大寿的排场。”
往年贺兰澈的生辰,皆在府邸与家人共度。若在天水,便是一家人齐聚水象楼中;自到邺城后,便在水象府邸中,与二伯、父亲、母亲四人围坐用餐。午宴后,他自去与兄长们玩乐——策马蹴鞠、观傀儡戏,至亥时方散。待二哥缠绵病榻后,他的生辰多半只与兄长们夜宴一顿便罢。
像今日这般阵仗,倒是头一遭,仅次于他加冠礼那年的规格。
邺城聚宴承魏风,本行分餐制,却因是家宴,为他置了张圆桌。面南背北的首座空着,侧立玄色屏风,座旁虚设一尊宝鼎——显然是邺王之位。
“父王今早传话来,祝你生辰吉乐,着意免去拘束,让咱们自便即可。”
果然。他不会来。
贺兰澈尚未得空拆开邺王那方包扎精美的礼物,心思便已被旁的事牵走。
左首头一席设紫檀雕花椅,椅后悬挂毯,乃邺城大军师、昭天楼木象门大偃师、贺兰澈的二伯、闲敲先生——贺兰棋之位;左首第二、三位则是父母的座席。
按尊卑与待客之礼排定的座次里,客席右首第一位属长公子,第二位属二公子,第三位是长乐,第四位原是季雨芙的。
好在季雨芙今早差人送了箱大蒜给贺兰澈作礼物,搭了一些“吉祥话”,人却没来。
寿星席正对着首座,贺兰澈落座前,笑意盈盈地撤去季雨芙的席位,再果断将长乐的椅子牵到自己身侧。
为今日应景,贺兰澈特选了一身虽骄不矜的水蓝色薄衫,应着邺城文武袖的宴装,在炎炎夏日十分清凉。
他已被知会今日晚些到场,此刻厅内宾客皆已落座,唯独心上人那席空着。
“她为何还没来?”
巧得很,话音刚落,珠帘门便漫进一袂水蓝,那色儿似刚从瑶池汲来的晨露。
贺兰澈背对着门,先从大哥发怔的眼眸中望见了她。
着一袭天蓝色的裙子,轻纱披帛被穿堂风勾起,翩然若仙,浩气清英。不过是掀帘而入的片刻,她腰悬珠珮、发簪白玉的身影,已令满座惊绝。
长乐平时没心思打扮,又乱改妆,万年不变的药王谷青衣,颓着一股慵懒的锐利。性子又娇矜怪异,忽冷忽热,正邪难辨。常独坐沉默,如静夜浮光碎露,浸冷拒人。
今日她两缕松云髻垂落颊侧,显然是特意鸾镜点妆,却与平日风格迥异,眉目像蒙了层墨的水雾画。
在座众人此刻方信,当年贺兰澈不过惊鸿一瞥,为何竟念念不忘六年。
从不是环境衬托她,而是她为周遭赋予光彩。她完全踏入宴厅的刹那,厅中便似点亮一盏明月,是因为她配了珍珠,珍珠才珠辉凝露,是因为她簪了白玉,那玉才琼苞堆雪。
一着水蓝色缎子华服的男子亲自去迎,引天蓝色云罗衫裙的她落于椅中,日光斜照入殿,一个濯濯如月,一个灼灼如霞。玉树与瑶仙,风骨自成。
“情侣配色。”
二公子悄声在长公子耳畔提点一句,长公子目光微凝,唇角轻扯,并未笑出声。
今时此宴,长乐周身只剩温柔。她虽话不多,却心事暂落。偶有走神望向廊外时,若有人搭话,必回以温柔颔首,眸光不时扫过众人。
这是长乐此生最显柔婉的时刻了,与往日冷淡判若两人。
贺兰澈心中畅快:
这里不在晋国,是他的主场,无人再言长乐与林霁“璧人一双”,
今日是他的生辰,亦无人再论神医与长公子“天生一对”。
可惜早怎么没想到请个文客来当场润笔,为昭天楼三公子生辰宴发个邸报?
哼,月宫神使与邪恶萌兔,才是真正的天意安排!
【作者有话说】
长公子、林大人:[白眼]看在你过生日的份上就算了
第120章
时值暑中,建章阁宴厅内两门洞开,西临湖景,东倚山峦。长乐忽又见一架“手摇风扇”,正由侍女徐徐摇动,送来满室清凉。
宴中布设花艺,膳品除寿桃、寿饼、长寿面外,多是解暑开胃的凉菜。
桌上其余五人常来常往,并不拘谨,闲话不多,亦无繁文缛节,几句寒暄便开了宴席。
长乐首次见到贺兰澈的伯父——那位传闻中的邺城大军师贺兰棋。他始终沉默,满座中唯有他不与自己搭话,众人也鲜少主动与他交谈。
因贺兰澈的家人只有午宴在场,这菜色便颇合长辈口味。首道菜“水晶脍”,以驴皮冻雕成寿桃形,内藏蟹肉与荔枝,盛于冰山之上。
贺兰澈率先将顶上那块甜蟹肉挑给长乐。
众人见怪不怪。
第二道“将军卸甲”,是去骨烤羊腿裹酥皮,形似甲胄,由贺兰澈的父亲亲自为大家操刀拆解。
最嫩的羊肉自然是由他父亲分给了他的母亲,贺兰澈有样学样给长乐挑。
众人见怪不怪。
第三道菜名“八卦豆腐”,据说是大军师为侄儿特制,他推却公务,一早就为此忙碌。此菜极有讲究:将豆腐雕成八卦阵,内藏八种馅料,以热汤浇灌时,豆腐会按“乾坎艮震”顺序开花……
大军师沉默着递过勺子:“给。”
贺兰澈接过勺子亲自浇汤,没想到将豆腐冲烂了,八种馅料糊作一团。
“诶?”大军师没想到,又“嗐”一声后,便坐回原位,不再多言。
第四道主菜是“凤还巢”,是将酿鸽子藏于雀巢状酥皮中。没有人吃。
汤品则是“昆仑雪耳羹”,这道菜的食材其实是家里带来,请御厨加工的,据说爷爷奶奶常从天水寄银耳、红枣过来,坚信别处买不到这般上好的品质。另有一份“胡麻炊饼”,饼中夹着肉脯,与桌上精致小菜格格不入,唯有大军师大口大口吃得最欢。
饮品颇为丰富,邺城人素来好饮酒,不似镜大人那般提倡聚会饮奶兑茶的风尚。故而桌上摆了葡萄酿、胡桃酿、玫瑰露,还有几瓶陈年御用枸酱酒。
众人皆知枸酱酒,其别名为“毛台”。据传昔日汉武帝遣臣出使南越,在南越王宴席上尝过仁怀一带的枸酱酒,带回令武帝饮后赞其“甘美之”。
这桌上众人珍馐见惯,倒是不在乎,都懒得看这毛台一眼。长乐只艰难吃着贺兰澈挑来小山一样的菜,暗自思忖:若辛夷师兄在,定会将这瓶毛台收走。
贺兰澈的母亲孟夫人为他备了一罐梅子酱,用小盏细细分好,散在每人碗畔,可蘸百菜,爽口开胃。
“他们都知这梅子酱的滋味,你还未尝过,试试我母亲的手艺?”
他说罢,先分一小块炊饼蘸了梅酱,奇怪的吃法。长乐慢吞吞咬了一口,笑夸道:“好香。”
实则炊饼中夹的羊肉膻味,在她已失味觉的口中被放大,险些吐出来。她怕贺兰澈再为她夹菜,便自己动起了筷子。
*
按午宴后的安排,众人可自由活动:人工湖荡舟喂鱼,蹴鞠投壶,或去流觞曲水间搓牌九,等晚间的夜宴。
当然,因是暑中,烈日当空,纵使喂鱼蹴鞠的项目搭好了,却无人愿踏足户外,只窝在室内喝甜水。季长公子本想招手,将今日“重磅节目”抬上来,奈何骄阳灼人,众人兴致寥寥。
唯有贺兰澈的父母择了处凉亭,招上两名侍女一起搓牌消遣。
不料大军师见一楼宴厅的乐舞池台空旷宽大,忽然招手唤贺兰澈上前。
大军师身着墨色长袍,腰间束着一根白色的丝带,袍角绣着流云纹,手持一把檀木骨杖,更添儒雅神秘之气。
“澈儿。”
这是长乐今日首次听大军师说两个字以上的话。
“娃。”
也不知他为何又单冒出一个字。
贺兰澈一瞧二伯神色,便知他意图,定是要考较功夫。他舍不得离开长乐身边,咭咭嗫嗫地问:“这么热!伯父,您确定吗?”
“过来。”
又变成两个字了。
二伯坚持,贺兰澈只得上前。望着这两位正经大偃师并立,不知情的人,怕会以为他俩才是父子。
这一家子的骨相都差不多,或许因他祖母是楼兰美人,深邃的轮廓极具存在感,使得家庭成员都颇为相似。他们眼窝深邃,眼睛大而明亮,睫毛纤长浓密,眸光灵动。唯独贺兰澈添了几分母亲的俏皮与白皙肤色,还有他引以为傲的美人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