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月溶溶云影移,姜花脉脉如清漪。”
“知心最是亭中语,溪诉潺潺两不疑。”
有点明显。
比季临渊近日还公然不藏。
读完题诗,见那二人似在互相推脱,她独自踏上曲桥赏荷,却觉索然无味。
原来风景不是跟任何人看都可以的——若他在身边,见这满池荷花,会怎么说呢?
……管他怎么说!
长乐一拍栏杆,敛去心绪,转身朝季临渊走去。
正好,季临渊谈完事过来相迎,他那位王叔已转回室内取物。仆从随即抬来一张雅案,送上冰块,二人便先在亭中落了座。
“你王嫂姓姜?”打发时间,长乐随口问道。
季临渊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望向亭柱:“你也猜出来了?”
四根亭柱将前尘往事、主人心事尽数交代干净,想叫人猜不出都难。
“可惜不是王嫂。”他续道,“我这王叔年少时有位心上人,虽只相识一月,他仍大张旗鼓求娶。那女子却说,仅凭一月便倾心于人,只觉他行事轻浮。”
长乐深以为然——看来又是个见色起意之人,只不过比贺兰澈多些“耐心”,他是一眼,人家好歹捱了一月。
正想念时,季临渊忽然开口:“王叔确实比阿澈强些。”
她抬眸便气恼,季临渊怎么总是能猜中她的心思,这样下去可不行。
“后来呢?”
“后来,那女子嫁与朝夕相处、日久生情的师兄。王叔便一直孤身至今,这些年念念不忘,总说世间再没有那般机敏可爱的女子。”季临渊饮尽杯中茶,“不瞒你说,这处院子原是为求娶她所建。”
“好个没良心的长公子!”身后传来话音,却听不出半分气恼,“为着逗这位神医开心,竟把你王叔的老底都翻出来晒了。”
季云知亲自端着一具冰馔盘,平易近人,金丝鹤站在他的衣摆处,绣工仍然精致,却有许多岁月痕迹。
他的面相比邺王显年轻许多,清贵萧索,亦能看出几分年轻时的雍容丰挺,风度翩翩。
长乐正要起身行晚辈礼,却被季云知抬手示意免礼:“我如今已是天地间一白衣闲人,神医乃药王高徒,我怎受得起?”
方才见她一身青衣隐于青荷之间,偏这骄矜侄儿频频投去目光,倒让他瞧出了端倪。
季云知未放过这机会,径直道:“我这侄儿,幼时与我比与他父王更亲近,倒是头一遭带姑娘来见我呢。”
长乐心中虽将邺城季氏都列在“可活刮名册”上,此刻却摸不透此人是敌是友,既然他说不必多礼,她也懒得虚情假意了。
拽脸便坐下。
冰馔盘内盛着三盏红浆,季云知分与二人,笑道:“既然嚼我的旧事,也尝尝她教做的冰浆。”
琉璃盏中是冰块、西瓜混着柠檬汁调拌而成,面上浅缀两三朵茉莉花,红白相映,煞是好看。
他提起这些并不见伤感:“我们那时江湖气可比现在重,是非恩怨、打打杀杀……一言不合就掀桌子。她仗剑走天涯,敢替我解围,不畏权贵,倒教了我许多道理。她那位师兄,当真是'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如今他们过得极好,你们晋土出个镜无妄,更是愈发昌盛……”
“王叔,您饮醉了?”长公子面不改色地打断他。
季云知住口,方才他直拒季临渊的入宫之请,此刻却相邀:“上半年我游过太湖三傻,又乘船往东海浅滩走了一遭,带了些风物回来——还是活的,今日你们有口福,不如在此小歇一晚?”
“太湖三傻”是京陵人时兴对太湖周围城州的叫法,也是贺兰澈曾记入路书,打算带她游历之处。按说京中事毕,便该先游这三地。
可惜。
长乐压下伤神之意,听季临渊道:“王叔仍不肯回宫,父王心中挂念,我又怎敢留宿?”
“他还在梦他松后追轩冕,我倒是早化为鹤入山林了。”季云知续道,“入宫就不必。倒是此处夜荷风凉,你陪我饮些酒,就一晚上,好些年不曾陪叔叔,今日尽兴!如何?”
见侄儿仍然面色犹豫,他又道:“我亲自修书告知你父王,不怕他责怪你,你那宝贵弟弟不过一晚无人照管,料也不会有事——是吧神医?”
长乐没意见,季临渊便应下来:“那权当一家人相聚。”
“说起来,你们那位跟班小偃师,今日怎的不在?”
王叔显然对天下流传的他们“三人同行”小报倒背如流,一本正经打趣。
“送他去进修了。”
“那他可没了口福。”王叔轻拍手,召个侍从道:“把我从东海带回的‘小青龙王'连同‘鱼将蟹兵',都为神医与长公子请出来。”
侍从很快摆上清水小锅,每人一灶煨着小火,锅中只汆姜葱,奇鱼种类多到长乐根本没见过。
可她依旧兴致恹恹,还要强掩落寞,听着他们交谈。
“……尤其我那只玄甲螯王蟹,足有十八斤重!娇贵得紧,乃沿海渔民偶然收获。我费尽周折才运回邺城,你可难得尝这海味!”
说到此处,王叔似忽想起什么,唤人叮嘱:“那螯王性子凶狠,处理需些胆量,寻常厨子怕是降不住,去叫那个疯子来料理!”
“渊儿,我告诉你——这螯王又称‘铁壳仙’,蒜香烹饪味绝,清水小煮则鲜嫩无比。东海海鲜与他处不同,若以清水煮此蟹,必要活杀不可。妥当的活蟹处置之法,是先寻得蟹心,一刀毙命。再剪蟹脚——需寻软关节处下剪。待蟹身蟹盖分开,其中类蟹黄之物可蒸蛋,亦可炒饭。蟹身鳃部需去净,蟹盖则留着摆盘……”
未几,便有一壮汉系着围裙,手提黑甲巨螯步入亭中。
此人身高九尺,力大无穷,竟单手搬来一块巨石为案,依着方才所言,稳准狠地将蟹处置停当。
长乐竟然不慎碰落酒杯,愕然瞠目,面色惊惧,半天发不出一句声响。
第125章
十八斤重的玄甲螯王在他手中如孩童玩物,他屈指弹了弹蟹壳,攥住蟹背,指节深陷甲壳缝隙,听得“咔嚓”闷响,蟹腿瞬间僵直。接着他将蟹身提起用力一掰,甲壳爆裂,声如碎玉。
剪蟹脚时更骇人——他嫌剪刀钝,竟攥住蟹腿往石棱上猛磕,一一脱落,盛了过来。
“神医?”
“吓着了?”
却不知是斩蟹吓着了她,还是斩蟹的人吓着了她。
长乐一言不发,目光紧锁着这猛悍的汉子,片刻后竟径直朝他走去。
走去,于石案前站定,仰头望他。
内心逐渐有一种癫狂的喜悦,像龙卷风一样席卷她的全身。
高,还是那么高,像一座巍峨的小山,比季临渊高,也比程不思高。她站在他面前,完全被他的阴影笼罩。
她曾经齐于他的腰,如今齐于他的心口。
一眼便能认出他。身形比十年前蒙面时精瘦不少,面巾之下藏住的,原来是一张虾兵蟹将般的脸,左右五官不对称,睫毛和眉毛淡得几乎没有。
极其骇人。
……
长公子与王叔对视,心照不宣。王叔挥手,示意那人将巨石案搬远于凉亭,不可再在众人眼前斩鱼。
她从未料到过,再见到此人竟是这般滑稽的场面:人畜无害,听命于人,穿着围裙,负责杀鱼。当年那把大刀,此刻是把菜刀,依旧在横劈,劈的却是鱼。鱼没有喊痛,她的母亲也没有。
所有人之中,她最恨他。若别人是发号施令者,他便是刽子手。甚至,凭着癫狂而曲解号令者的本意。
有那么一个瞬间,一个原始纯粹、暴烈激愤的念头冲垮她一切理智:扑上去!用藏在身上的任何东西撕碎他!这冲动如此强烈,令她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停滞,全身力量涌向四肢。
“蟹肉好了,先尝一尝。”
方才那只蟹螯的腿已入煮锅,银筷七上八下间,便有侍从将其捞起。长公子一个眼神,剥净的蟹腿便先置于她的碟中。
千钧一发之际,多年磨砺的自控力如同铁闸般落下。长乐猛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强行将杀意压回,只剩下鼻息急促微微,袖中指甲深深嵌入血肉。
高端食材当以清水烹煮。听闻东海海鲜远胜于渤、黄、南三域,肉质嫩而腥味少,大抵因海水越凉,越鲜美,任何调料皆是冗余,直接入口,鲜甜回甘。
“很甜。”
长乐从牙根挤出这两个字,继而问:“这杀鱼的人是谁?如此高大的勇士,却屈身于庖厨之间,不为邺王效力,岂非浪费?”
季云知的脸上闪过一丝忌讳之色,不太好说。季临渊原本优雅执筷的尊容上立刻掠过一丝嫌恶,抬眼对上长乐的目光——她正定定地望着自己。
“其实连阿澈都不知此人,他原是我邺城飞鹰堂的右护法,熊蛮。”
季临渊顺势替她向王叔询问:“这‘地煞镰刀’护主不力,又频频犯事,不是一直被关在漳狱中,如今刑满了?王叔又要保他?”
季云知叹气,细细解释,也算讲给长乐听:“早前,这孩子在邺城街头斗殴,只因他娘租房子给别人,却讹诈租金,起了冲突。熊蛮为母强行出头,竟将来劝架的邻居杀了!闹得很大,人人自危,我与王上也不便再保他,才下了狱。”
“杀劝架的人?这是疯子,还要保他?”长乐故作不解。
王叔压低声音:“正是疯子,我却不得不保,只因他家祖上是大功臣,曾随先祖出生入死。他老娘前些年身死,他已无路可去,我便只能接他出狱,往后都会跟在我身边,做个扛行李的厨墩子吧。”
接着二人向长乐解释渊源:先祖季洵大将军膝下曾有一对双生子,佑生与佑民。幼子佑民在当年大战中,为阻辽军突围后城,力战身亡。被发现时,他仍跪立不倒,长枪贯腹而亡。
季云知便是佑民这一脉的后嗣。
佑民小将军战死之际,他身边的八大副将亦悉数殉城,令季洵大将军痛彻心扉。能一杆长枪单挑对阵毫无惧色的大将,战后却为了八大副将哭得倒地不起。
这熊蛮的亲爹大熊,正是当年与佑民一同战死的八大副将之一,得以国礼厚葬,后世邺王亦需保其子孙世代荣华。
而熊蛮,作为大熊将军唯一的遗腹子的后人。季云知当然要对他负责。
*
鳆鱼、红斑鱼、黄唇鱼,一一被那人重击拍晕,再盛盘呈上。血浆染透石板,引水冲洗时,血水蜿蜒如蛇,他竟逐渐兴奋起来。
他对鱼血着了魔,只要瞧见那刺目的红在眼前漫延,脸上便不自觉地露出满足而狰狞的神情,仿佛这是世间最能让他快慰的景象。
痴狂模样,惬意扭曲,令在场众人毛骨悚然。
没兴致吃鱼了。
大家都看着熊蛮皱眉头,唯有长乐笑容很平静,令季临渊甚为莫名其妙:“何事而笑?”
“看见他,我脸疼。”
季云知放下筷子道:“经典!我记下你二人对话,将来也是一段传世佳话。”
他刚将目光转回池边,却见熊蛮又拎起一条通体粉红的鱼。
“哎哎哎!那是东星斑!不是这么杀的!”
季云知急呼,起身赶去已来不及。
熊蛮把最后那头如红玉般的东星斑一下敲死,他力气太大,鱼摔出的稀泥溅起来,弄脏了季云知的衣领。
“主人!您该给末将一头牛!我也能生撕了它——给贵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