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长乐抬高音量,“这世上多的是比伤心更绝望的事。伤心算什么,谁不会伤心?”
“你若真心想与我相守,就去做些实事,别总黏在我身边。”
“从旧庙起,你便在我身边碍手碍脚。”
“我中掌时,你总在旁烦我吵我。”
“在京陵时,我本可当日问诊完便回鹤州,你却拉我四处游耍。”
“到了邺城,也反复同你说过,莫要总跟着我……”
她正欲顺势提出“你回神机营做出一番成就前,莫要进宫”,却被打断了。
“长乐!”贺兰澈沉声喝住她:“你失忆了么!你从前不是这么说的。”
“你再这么反常,我就要疑心你中邪了!”
长乐:“……”
受不了了,破功,这招对贺兰澈全然无效。
他是个傻狗!
有一种在合计事,又合计不明白的感觉。
生怕再看见他那清澈又愚蠢的眼神,下一秒便会心软扑进他怀里,前功尽弃。她猛地背过身。
岂料贺兰澈盯着她的背影良久,忽然探出个脑袋在她面前。
“同你讲个故事,小时候我养过兔子,一只粉嘟嘟的小白兔,平时高冷狡猾,生气时会跺脚,踹人极疼。我问它为何不理我,它不答,反而更气,最后竟把自己给气死了。”
他扳正她的身子:“你不对劲,你有问题。此刻,你就像那只坏兔子一般,眼眸通红,想暗中使坏,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当我看不出?不如直说,赶我走,你有什么坏主意?”
“铃铃铃——”
九音摄魂铃一声轻响,贺兰澈成了呆雁。
她的坏主意来了,扑过去抱着他深深叹气,用头顶着他怀窝狠狠蹭来蹭去。缄默半晌,终于放开,又退回原地,“叮叮叮——”使他回神。
贺兰澈未发觉异常,接着道:“乐儿,你不喜邺王,或是烦我大哥?究竟想做什么?”
“你想多了!”长乐提一口气,吼他。
这下她“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落荒而逃,此后数日一边躲他,一边另谋他法。
*
长乐首次主动叩响季临渊的宫门。
他的宫室倒是简单,比较奢华的内殿中摆着各种象征长公子身份的宝器,铺着一张硬冷的床榻可供暂歇。
书案上堆满折子,木架搭着至少十几幅地图,书架旁置供着他的红缨长枪,分外有威慑力。
她开门见山:“长公子,你曾答应我三件事。”
季临渊正提笔批阅文书,此时抬眼瞧她,“第三件事想好了?”
“第一件事你便未做到。我让你阻止贺兰澈跟来,他还是到了京陵。如今若再不将他调开,不等你弟弟痊愈,我便回鹤州。”
“生辰宴上我已看你情面,给他诸多体面,圆他心愿。烦请将他调往远离邺城之地,直到他对我死心,都别让我见到他,你能办到吗?”
“最好能将昭天楼所有人赶回祁连。”或许她自知这要求离谱,补了句,“若办不到,便劳烦你寻座牢房将贺兰澈关起来!”
她倒也不客气,竟敢径直拿过他手中毛笔:“也不是现在就关,你等我号令。”
“幼稚……”季临渊扶额,哭笑不得,“阿澈又如何惹了你?”
这两人斗气,在他眼中宛如孩童掐架,只见她眼神郑重,严肃声明:“并未惹我,只是我不想见他。”
“可我想见他,他亦想见你,这如何是好?”
季临渊眼带探究,分明是在问:你决定好了?
长乐却露出嫌弃神色:“你想见他……”
知她误会,季临渊忙解释:“他是我八拜之交的兄弟,在你来之前,这金阙台就是他的家。”
“他痴缠我多年也就罢了,你既视他为兄弟,还要让他无所事事到什么时候?若真为他好,难道一辈子这么纵容他?”
季临渊解释道:“非是我不愿他参与军机大事,眼下时局未定,他到底是晋国之人,不必令他卷入这潭浑水。”
长乐心中认同,嘴上却不能依,故意冷嗤一声:“你们情谊倒真深厚,那你先前背着他在船上与我说的那些话……”
话音未落,季临渊已捂上她的嘴,无奈道:“口无遮拦,怕了你了——”
他趁机夺回她手中的毛笔:“那晚你答应我的也没做到。今日你也应我三件事,我便派些差事交他去办,让他这些时日回不来,避避你盛怒的风头,如何?”
她示意他说下去。
“第一件,你不可再称珍夫人为姐姐,你须与我同辈。”
长乐同意。
“第二件,往后不许打趣我与阿澈,”他捡起一封折子轻敲她的头,“我只好正色,绝不事龙阳!”
“就这些?”换长乐狐疑地盯住他。
季临渊凤眸投往案上一封家书,心情愉悦:“明日随我出城一趟,有件差事。”
*
次日清晨,朝会结束后,季临渊先亲自送贺兰澈出宫。
给他找了一桩前往邺城北郊的星铸谷巡视金矿开采并监督锻币的活儿,预计需要外出月余。
他耐心听着贺兰澈发癔病:“她为医师,我为偃师,因而她说得在理,我确实该做些正事,与她各自皎洁。罢了……长乐性子忽冷忽热,期望日后会好转。而二哥的病,这段时日要托大哥留意照看。”
“还用得着你来交代。”
大哥拍了拍他的肩膀,因差事涉及钱币锻造,少不了野贼觊觎,特意叮嘱他此去小心。
第124章
直至午后,季临渊推却杂务,备好车驾,身着轻装便服,只带四名悍勇的精御卫,去接长乐神医与他一道出行。
虽已暑末,却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他非要挑正午烈阳之时出门,而邺城本就树荫稀疏,走在金砖晃石瓦的地方,鸟都嫌弃烫脚。
“我多年行军,自然寒暑不挡路,你若热得慌,我带了扇子借你一用。”
一副开屏邀功的模样。
长乐当然不会热,却也学身边侍女一般穿着清凉,见这长公子仍着两层衫子,金冠束带偏要与衣色相配,只套了一辆大马御辇,邀她同乘,不禁心下给他一个白眼。
车驾驶出邺城南门,长乐仍疑惑:“要去哪里?”
季临渊嘴硬终究抵不过热意,拎起折扇轻摇,扇得鬓角两绺风骚长毛都飞扬,面带神秘笑意看向她:“去避暑之地。”
城郊外,漳河延伸出一条分支水脉,继而挺立一座雕梁画栋的府院。门额竟然写着“云溪别院”,长乐一念此名便蹙起眉头:“你莫告诉我,这处撞名的宅子又是昭天楼土象门承建的?”
季临渊一头雾水,不解她所言何意:“与何处撞名?此处原是我王叔自筑的外府,怎会与昭天楼有关?”
长乐这才想起,他从未去过京陵参观林霁的新家,故而不知其中原委。
尚未踏入府门,便见一处对外开放的曲园,格局颇有仿似余杭苏园的模样。绿树浓荫匝地,一道红桥横跨水面,径直通往后院楼台。最惊绝的是红桥左右两处池塘,目之所及处,荷花满池塘,铺开绵延一大片。
此时正值荷花盛期尾声,荷叶田田如盖,举朵荷花绽放其间,密匝匝挤得楼台倒影都难入池塘,却能见不少妇人带稚童浮水,少女邀伴采藕,画师展架作画。
她当即得出结论:一群邺城疯子,为了荷花美景不嫌暑热。
二人正行经红桥时,长乐问道:“想必是耗费无数心力打理的精致荷园,却不知园主为何愿向平民百姓开放?”
“我那云小王叔,原是营造提举司典游使,总理邺城内民居迁置、田土规划诸事,兼掌山水胜迹开发。这处园子本是他当年亲手设计营建,近年卸任后云游四方,只在盛暑荷花尽开之时,才会回城小住。平日里,他便将此园作赏玩之所,供邺城百姓雅集取乐,无论贵贱均可入内。”
长乐又得出结论:这个人的疯病轻一些。
行至桥梯末端,有一处高阶。季临渊抬臂示意她可搀扶,却难不住长乐。她足尖轻点,身若流云般纵起,径自跃下桥去,落地点竟比他还远半步。
他只得收回手:“王叔前些日子方回邺城,咱们今日便是奉父王之命前来,请他入宫叙话。”
涉及邺王所寻之人,长乐立刻有兴致:“遣人来也请不得?竟然让长公子抛却正务,亲自跑一趟。”
季临渊无奈:“王叔已多年不肯私下见父王,他常年云游,即便回城也只搬居此处,几乎不踏入城内。”
“哦?那长公子要我今日做什么?替你做说客?我可不擅长这个。”
季临渊心情显然很好,暑热不惹他骄躁:“我知你伶牙俐齿,不过今日,无需说客,你只需陪在我身旁便好。”
……
果然是玉面狐狸,将贺兰澈送走后,说话连素来呛人的反问、质疑都不会了,居心不良。长乐立刻又对他添几分嫌弃。
“你小叔与王上有仇?”
“那倒没有,不仅没仇,每年王叔云游四方,都会将晋国九州风物志寄给父王,邀他了解晋土风光。”
可惜邺王虽看了风物志,却全然不以为意。
“那他也寄过云滇之地的风物志?”长乐心中急切,口不择言,立刻找补:“云贵蜀州之地,想来他一定去过……”
好在季临渊只当她是思乡:“自然寄过,只是他多爱往江东、岭南一带去,西南并不常去。”
长乐“哦”了一声,又问:“你父王不是最恨我们晋人吗?你这小叔,有点反骨。”
季临渊睨她:“恨?是谁同你说的?”
长乐非但不避讳这话题,反而故意捣乱,“是你王妹告诉我的,想来是为了亲近我吧。”
“所以,父王的腿伤也是雨芙说的?”季临渊拧紧眉头,语气满是意外。
长乐没回答是不是。
谁也没提过是“腿伤”,是你自己说的……
*
绕过照壁,前方有座纳凉闲亭。远远便瞧见另一个金灿灿的身影,神似季临渊。长乐方才对此人积攒的微末好感顷刻荡然无存——又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绝好例证!
长公子先去同他的王叔问候,她便藏在藕荷深处等着,留意到亭中四柱皆题有诗句:
“季风拂柳云知意,姜岸观澜如溪清。”
“溪畔谁人如玉立?云端有信季风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