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澈,扪心自问,你不愿做的事,我可有一件逼过你?”
“你我国籍有别,我可曾利用你,套取过一句机密?”
“你昭天楼中人,甚连大军师,亦是自由身,不签死契,来去晋邺自如,我城中哪位谋士能有此殊荣?”
“不止如此,鹤州之内,行船之上,乃至京陵,你时常心血来潮,只言片语坏我筹谋,我可曾……可曾有一回,真正同你计较?”
然而,季临渊亦有哽咽。
他眼前恍惚,浮现出那些被忽视、被漠视、被打压的岁月。临安在猎场咳血,自己背着他走了十里路,阿澈则在前方开道,为他们喂水。
也忆起万里戎机,仆仆风尘,每次归来,总见一袭蓝衣在城头伫立的身影。
每一次,每一次,怀疑、踌躇、想退却,总是贺兰澈的声音在耳边:“大哥只管做你想做之事,我便是你的退路。”
他知道,求谋权位固然重要,人伦与感情却更难刻意违逆。
千秋万代称颂,不是第一要紧,因而他行事有时不择手段。
可他毕生所求,不过是先祖。
功成业就之后,能给一城生民安稳的生活,任他们予取予求。
……
如今,他终于距少城主之位仅差一步。
他即将与她大婚。
念及此,他强抑哽咽,沉声警告道:“别和我争她。”
可是,贺兰澈一改往日温润,笑容阴冷渗人,怨刺追讽:“不和你争?难道你想一起过?”
他平时拿这些话来开玩笑,此时却带着难以置信的鄙夷。
季临渊给出结论:“阿澈,感情不论先来后到,只看两情相悦,此后,我愿给你世间所有稀珍。唯有她,绝不会分享。”
闻此,贺兰澈逼回泪,长出骨气。他再望向季临渊时,眼底只剩冷漠:“她不是稀珍,不必我们让来让去。我要亲自问她,让她自己做决定。”
季临渊神色未变,一副“我允许了”的口吻:“你可以去问她,但无论你有多少脾气,只准冲我发。”
贺兰澈再次哑口无言。
*
迈出殿门时,只见长乐沉默僵硬。她只对他张了张嘴唇,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他望着她,眼底都是痛。想问的话涌在心口,却不敢出口,他没了底气。
是啊,全天下都说,长公子和长乐神医是一对的,天作之合。
他是男二,是烘云托月之笔。
没有人是他的粉头。
甚至,只让他打扫床铺。
他原以为与她两心相知。
可方才那一眼,是她主动亲的,几乎将他震碎。
她方才亲口承认,她喜欢威风凛凛、能压服她的男人。
反观自己,却总是被她压制。
原来自己所克制忍耐的礼节,珍爱尊重的感情,珍视坚守的原则,竟都是笑话……
她想要,他没给,她去要了别人。
还是说,早在从前,她便要了别人?
暗通款曲的,从来都不止是他独一份。
不,不对。
她说此生不会成婚,原来是指不会同自己成婚。
说不定,暗通款曲的,他才是独一份。
贺兰澈眼前,好似看见一只荒诞的鸭子路过,跟他说:“你免费了。”
反正你自己送上门,心甘情愿,予取予求。
他心痛欲裂,径直略过她,却想不到往哪里去。走着走着,竟到了二哥殿前。他很想冲进去问问,二哥是否早也知晓?所有人都把他瞒在鼓中。
可二哥哥殿中灯火已熄,他又不想问了。
早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他走回自己那院子,环顾满屋的傀儡,它们皆在笑话他。
蓦地,他听见一声唤。
“贺兰澈。”
长乐跟了他一路,此刻叫住他。
他转头转身。
她穿得是真好看,真华贵。
这个向来话多的人,此刻沉默不语。
这个向来话少的人,却率先开口。
“既然你都知道了。”
她朝他缓步走来,他甚至想捂着耳朵后退。
“我确实,要嫁给你大哥了。”
她声音嘶哑,听起来像被逼的。
于是,他心中稍安,长乐说过,只听她,只信她……或许真有什么隐情?她不还没嫁吗!有转圜的。
“我现在只想听你亲口告诉我,你一定有苦衷。”
长乐却摇头,又被他逗得要笑,可是笑不出来了。
“没有苦衷。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你别来参加我的婚仪。”
“你能不能,先回昭天楼?待婚仪结束……再回来。”
婚仪注定办不完的。他必须回来,他只能回来——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倘若没被他撞破今日,天师观再关不住他,她真的会将他打晕。
给他下药,将他绑起来、锁起来,耳朵堵起来,关进牢里去……只求等她将事做完,再放他出去。
她绝不愿让他目睹这些,让他在得知兄长们惨死前,还要经历这般锥心之痛。
将他关起来……若她死了,自有人会将他救出。
他还是可以安安稳稳,做他的昭天楼少主。
若她没死……她要永远永远和他在一起。
那时,他便是再气她、恨她、怪她,也休想逃掉。
可她要杀的,是邺王啊——这城中最受爱戴之人。
要杀的小熊,实则是力拔山兮的大恶人,曾手撕了她满门!
要杀敏感多疑的千里观主,从未露面,神秘莫测。
甚至,要面对翻脸之后,必将听命于季临渊的千军万马。
别看她恶劣嚣张,别看她气焰腾啸,实则虚张声势,赌上一切。
若不能毁尽这些仇人,她便要毁了整个淋琊山庄,同归于尽,叫他们陪葬!
可他们……拿贺兰澈要挟她怎么办?
若贺兰澈选择站在那结拜情义一边,又怎么办?
若贺兰澈亲自劝她放弃,她又怎么办?
她问过他,他回答过,他永远站在兄弟那边。
他说,若有人要他二哥的命,他与那人不死不休。
那可是一家八十七口的冤魂,等着她索命,她怎会为了贺兰澈而放弃?
八十七个贺兰澈也不行!
——如此一比,眼前倒不算最坏的局面。
最坏的局面,是他拦在姓季的身前,阻她手刃仇雠,逼得她不得不对他刀剑相向。
话本不都这么写吗?当情义两难抉择,主角便自尽祭天。
贺兰澈举剑自戕,狗头飙出狗血的画面已浮现在她脑海了——这跟又活刮她一次有什么区别?
她打定主意:“为免天下人耻笑你,我的婚仪便不为昭天楼列席了。”
“什……什么?”
“为……什么?”
贺兰澈的声音剧颤,先是难以置信,旋即化作不甘认命。
“乐儿……长乐!”
“到底为什么!”
长乐本已背过身去,根本不敢回转。听见唤她这个名字,才深吸口气,猛然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紧了他。
贺兰澈往日温和的眼睛此刻全然冷却,噙满泪,紧锁眉。
“为什么是我大哥?”
“为什么偏偏是我大哥?和你?”
他嘴角自嘲一扯:“你们真的把我当傻子。”
泪水混着耳鸣,他无法接受,语无伦次,恨意如狂,几近疯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