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扔了?佛像,也扔了?”
在场的人实在难以置信,季临渊转过身,冷眸厉声:“这是地藏王菩萨。”
连贺兰澈都不理解,她是不是……有些过了?
“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三白佛曾言:唯愿世尊,不以后世恶业众生为虑。地藏王菩萨象征慈悲、救度与智慧。长乐,你莫要参罪了!”
不错,破除一切苦难,开启解脱之路,化百千万亿身,渡百千万亿人。
当年,却不渡她。
手中金锡震开地狱之门,掌上明珠光摄大千世界。
当年,不曾照它弟子,也不曾照她。
爹爹不是没有为她跪过,拜过,求过。
可结果怎样呢?
她能活着从虫谷出来,却无时无刻不觉得仍身处地狱。
她不想把那些死去亡魂的功劳,归结在法相之上!
“你们若是信奉,那搬回邺城吧。”
长乐甩袖,捻指运功,不装了,莲步轻点,一招“轻云纵”,悠悠然腾空,如一片被清风扶起的羽毛,眨眼间,已稳稳落在高台之上。
背对众人,剩衣摆还在轻晃。
她昂首站在那尊残佛的身边,挪过他的半根残缺法杖。
“道家有一言,‘存心邪僻,任尔烧香无点益;持身正大,见吾不拜又何妨’。你们说,菩萨这里也可适用吗?”
“你别发疯了,快些下来!”季临渊呵斥她。
贺兰澈自少时,见昭天楼的火象、土象门的四叔五姑,为供养人整修敦煌佛龛。他虽无具体信仰的佛门宗法,却也犹为敬仰。
“长乐,别乱说话!”
长乐还是不肯下来,越来越癫。
“我家祖师爷、故去的先药王,当年下决心从医科门革除巫祝,只因有些人执迷不误,药不肯吃,却选择烧香磕头,从而死去众多!”
“如今,我要在此处开义诊,用场地,分文不取,你们说,是菩萨救度众生,还是我救度众生?”
她的影,在照壁前投映得身姿修长,却依旧比残佛之影小出十分。
“不能这么说话,长乐,快下来!”
贺兰澈是真心怕她被“开罪”,虽不知被开罪之人,具体会被佛门如何惩治,但绝不愿意是她。
于是他手脚并用往高台而去,也用上了轻功,是他家学所传的“幻形引路”,投掷袖中傀儡到高台上扒稳栏杆,再由银丝牵引助力,一跃而去。
他拉住她的手腕,却见她还是不肯走,他便替她向菩萨告罪,只觉那佛眼瞋目。
“先搬走啊!”
贺兰澈此时是真焦急了,严声指挥精御卫。
精御卫是来也不是,不来也不是,心道:你们祖宗奶奶个腿儿,打个工是真不容易!
长公子说让他们听长乐神医的,却又说把佛像留下,她此时说扔了,贺兰公子说搬走——那听谁的。
眼神投去他们那位长公子处,只见他还是一副深思持重的模样,剑眉微蹙,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它已经在这里多年,承载着诸多意义,怎能说扔就扔。“
他的目光紧紧锁着高台上的长乐,仰视着她,她一头乌发简单束起,一袭青衣飘动,倔强亦是不肯退缩。
“懒得和你们废话,明日,我要设诊此处,就在这高台上,我还是那句,你们若是信奉,搬回邺城。”
她不对劲,从进入这庙就不对劲得很。
平时的隐忍疲倦,与世无争,在这暗夜化成狠戾嚣张,寸步不让。
贺兰澈重新打量这旧庙周身,都想点一场火,烧一把艾,将长乐周身熏一熏,莫非她沾到什么脏东西了?
他有些看不懂她,突然觉得,若是辛夷师兄在就好了……
辛夷师兄能劝得动吗?她平时也有这么疯的时候吗?
再这样下去,她有种要点一把火将此处烧干净的气势。
她到底为何,到底为何呢?
“呃,少主……卑职有个提议,要不然,我们将这佛像挪到河边,待屋子清扫出来,明天再争?”
是又困又累又迷茫的精御卫其中一位,顶着压力开口。
也有介于“搬走但不扔”的方法嘛!
一二三,少主人点头,他们上手就是干。精御卫永不纠结,认真做事就是了,也不怕被菩萨开罪,反正天塌下来也是先报应发号的那几位。
他们将麻绳束在腰上,齐心使劲,心中念叨着:可不管我们的事呀,菩萨。
*
此时,两道街外的义诊堂,辛夷师兄醒得很早,隐隐打了个喷嚏,看着天光,还有一个时辰天明,不着急,那再睡一个时辰,睡足了才有精神开启第二天的首席大师兄日常。
重新入梦之间,迷迷糊糊觉得,师妹不会自己在旧庙惹事吧?又会惹到季公子吗……嗯,应该不会的,就算要擦屁股,也得等明天,嘿嘿!再睡一个时辰。
等鸡叫时,杨药师“砰”地一声推开辛夷房门,大声吆喝道:“噫吁嚱,小夷子,莫要再睡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夜之间,门外全是小乞丐!”
辛夷骨碌一下坐起,“都是来看痘疫的?”
“那倒不是。”杨药师自己倒了一杯桌上的隔夜茶,抿了一口,“比这还糟糕,说是轻症的都挤在咱们院子门口,重症的还在城门口等着咱们去抬呢。”
他斜睨着辛夷,问:“去还是不去?这些人也都是义诊收治的范畴?”
辛夷翻身下床,来不及回答师叔,忙穿鞋,脸都来不及净,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
今日义诊堂不得已挂了停诊的牌子,一夜变天是常事,但没有这种变法吧!
昨天还风平浪静的鹤州府城,今天大部队说来就来了,还是带传染的。
辛夷简单确认七八个人都是痘疫,便三步并作两步往州府赶——这事州府不能不管,至少要派医署令过来负责一半,还要调部分民兵来帮忙干杂活,维护治安才行。
辛夷将安抚门外求医患者的工作交给了芜华师妹。
待乌青眼圈的季临渊率累了一夜的精御卫回来报信,杨师叔则带着众弟子,先找了三四辆板车,将昨日那几个少数的“类天花”患者送了过去。
杨师叔一路上懊悔得直拍大腿,昨日拖了一早上才跟大家说,也太不当回事了……
略到午时,也不知辛夷怎么跟州府交涉的,听说又吵又闹又威胁,州府衙役们终于行动起来了。害怕疫病扩散导致乌纱帽不保的大老爷们开始忙活,终于将义诊堂往旧庙沿路的商铺都暂时管制起来。
这几日只作义诊堂往旧庙送人的通道,只许进,不许出。
两条街被严封起来,醒目封条大榜一拉。
贺兰澈赶紧去帮忙,生怕贴晚了,谁把他遣离旧庙。
他正愁没法名正言顺留在长乐身边。
方才大哥带队回去时,他不想留长乐一个人,好不容易才找到借口,想多赖一会儿,下午再回去。
这下不用回去了。
派来临时接应的鹤州武候卫,在旧庙门口问杨药师和长乐,预计这事儿多少日能善了?
杨药师心里盘算着:药材充足、没有新增病患的情况下,十日差不多。
正要开口,却听长乐接话:“七日。”
杨药师心嚎一声——我勒个豆!
赶紧过去打断她。
“十五日!还请大人算十五日。她初出茅庐不懂事,这事儿听我的。”
杨师叔忙不迭把小师侄女往庙里推,嘀咕道:“哎呀,长乐你懂个屁,先不说邺城那边保证能给的药材能不能按时送到,光是药王谷调动的药材,从邻近州县送来就要三日,这日子你可不能乱报。”
长乐望着庙内刚收置好的一大批乞丐,没再争辩。
原本估摸着将他们全部收在旧庙,搭棚子住密集些,用现有的药材熬一锅汤,再一口气洒下血晶煞红粉粉……这作弊大法治外伤,百试不爽。
才报的七日。
既然师叔已有成熟方剂,直接用他的方子,倒也不必她来冒险。
*
今早晨曦破云时,旧庙被收拾得井然有序,季临渊那帮人跟被狗撵似的撤了,长乐就又恢复成疲惫无神的常态。
中午,诸事齐毕,辛夷师兄和其余医师拖着板车闪亮登场——带着清出来的新患者,往旧庙而来。
前排能自己走路的是“轻症自行”,后排在板车上的是“重症躺平”。
一进庙门,几乎所有医师都忙得飞起。
旧庙前殿,收治轻症类天花患者,是青壮年,能自理。旧庙后院,则集中安置着重症,景象着实令人揪心,满地蜷缩的小身影。
杨师叔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噫,造孽啊!吁!老夫就该在京陵装中风。嚱!干嘛答应小药王来鹤州凑这热闹!”
他嘴上虽这般抱怨着,手里却在给熊孩子把脉。
把完脉,要清创了,杨药师正跟脓包斗智斗勇,帕子刚碰到破溃的痘疮,小病号“嗷”一嗓子,吓得杨药师乱叫:“小祖宗诶!忍忍,不是要给你刮痧!”
不过,都是尚有力气的在呻吟,年幼些的连呻吟声都弱若游丝。
处理完病患,还要去处理医师。
长乐作为副行医堂主在指挥:“师兄,你负责烧水,给他们清理身体。”
杨药师则补充道:“轻着点!不然又要鬼叫。”
长乐:“师姐,你带着人熬制汤药,按照之前商量好的药方。”
杨药师则和道:“千万仔细着,药材的分量得精准把控,当然不精准也没什么问题。”
长乐:“师弟,你去搬干净的布和棉被。”
杨药师跟脚:“给孩子们保暖,湖风跟后娘的心似的,他们现在身子虚,禁不起寒意。”
长乐:“师叔,你能不能干点别的?”
她干脆去前院发药,让杨药师负责照管后院。前脚刚走,就听见杨药师在她背后蛐蛐:“指挥得倒像模像样,就是缺了点人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