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利落丢完杂物回来,她面上已恢复惯常的冷肃,杏眼却紧紧盯着季临渊。
“药王谷旁边便毗邻虫谷,蛇虫鼠蚁多的是,我自小怕蛇,怎么?不可以?”
“可以。”
季临渊不知为什么,此时也望着她那双眼睛,一双普通得再不过的杏眼罢了,多得随便就能在街上找出一营。
只是忽然被某种似曾相识的倔强击中,盯着便挪不开,也不顾他的好弟弟就在身侧——
贺兰澈此时十分怕他俩又吵起来,爆发出惯常的唇枪舌剑。
第25章
二人对视良久,季临渊忽然倾身:
“姑娘这手暗器功夫藏得够深——难道也是以前杀蛇练出来的?”
长乐冷笑,左脸梨涡因嘴角勾起而陷出浅坑,给他一个嘲弄的表情,像是在嫌他蠢。
“我是医师,你忘了?药王谷医师面对的病患,有求生的活死人,也有求死的疯魔徒,学几手防身术怎么了?长公子觉得不妥?”
“倒也合理。”季临渊声音里漫着戏谑,眉峰在灯影里挑个半弧,颔首后退半步,抬手示意精御卫继续收拾。
倒非长乐胡诌,药王谷向来有晨练制度,还作为课业考核。
谷中弟子除了必修五禽戏这类养生早操,还需精研“梢子棍”——当然,是个盗版!
此功脱胎于少林连枷,是她的师父药王求问了大觉寺第一高僧,又结合自家穴位推拿之法,将单棍改良为双截棍的一种功夫,既能强健体魄,又能抵御强敌。
早年杨药师还没搬出药王谷,每逢晨课必执洞箫立于人前,为弟子吹洞萧伴奏。
也别看辛夷师兄平时好说话,常挂着“以和为贵”的笑,他作为药王谷的首席大弟子,实际是“梢子棍”的带练——即站在队落最前面,做为招式标准的人。
那是辛夷师兄难得露出苦瓜脸的时刻!但师命难违,只要有师父在,他就必须练……
长乐解释时,季临渊已负手转身,她望着那道挺括背影,却觉得有些不妥,这骚包长公子的“质疑”更像试探。
“长乐。”
正巧此刻有人自个儿往气口上撞,是那位替心上人揩了手汗的大偃师,有些急着讲真心话。
“别怕,往后只要有我会在你身边,一定拼尽全力护你周全,绝不再让蛇虫近你身。”
他面容如玉,望着她的眼神清透如泉。
她却顾不上他,而是脸色阴沉,别过脸去,追着季临渊发难:
“方才长公子问得有错,现在该我来问问了,什么叫合理?一个女子有些身手,会防身的功夫,很值得惊奇?是你们默认怕蛇的女子,就应该哭得梨花带雨,寻求男人的庇护?还是默认这天下武功,轻功暗器,只得由你们男子来使出才算好的身手?”
又转头问贺兰澈,神情十分严肃,“还有你,贺兰公子,你好像很会照顾女子似的,你把我当成什么,纸糊脆娃娃,还是娇弱菟丝花?”
“我……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对天发誓,绝无看低你之意。”贺兰澈突然遭难,右手指誓。
天地良心!他只是见她蹲在地上,冷汗如注,周身颤抖,惊魂未定,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他只是发自内心的心疼,不想看到她难受。
长乐当然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此刻必须要上升一下。
季临渊确认自己挨骂后,转过身来,凝神思索——他方才就是没话找话,挑点事来惹她。
其次,确因她平时那慵意孤僻的模样太过深入人心,完全不能跟方才果断狠戾的人重叠。
虽不知晓她内力如何,但那三枚银针破空之势还在脑海里盘旋。若是冲着人发出的,她又极其精于人体穴位,那真是阴狠非常……
有道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医者若想取命,往往比刽子手更精准三分。
因此才嘴欠的。
不过季临渊显然被她问恼了:“这事哪里又上升到男子女子?”
“哈,你们当然觉得不涉及。毕竟默认男医之医术要优于女医,我朝本不禁止女子入朝为官,却一样习惯祝她们‘嫁得良人’,而祝福男子则是‘升官发财’。季长公子,我且斗胆一问,您今年贵庚,可有听过半句‘这个年纪还未婚将来人老珠黄嫁不出去’,试想您若为一女儿身,今日同样条件,又是如何风光?”
“你这是强词夺理,无理取闹。”季临渊眉峰骤紧,谁不知道她们晋国有本《男德经》?虽然邺城不学,但贺兰澈从小修习。
殿内精御卫们见状,好几个聪明的都去了后院“砍杂草”。
不错,长乐此时就是取闹,为的是冲淡季长公子的记忆。
这十年她每日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或许是当年逃亡时,太多眼线、太多追赶,让她感觉天下无一人可依赖。虽然这两人暂时不在她的警惕范围内,嘴巴却都……很大,她不能不防。
谁料贺兰澈凝思良久,突然焕发出一声惊叹:“对呀!”
“我家大姑母也时常这么说!世人总爱用尺丈量女子的腰,却忘了丈量自己的偏见!”
贺兰澈不是刻意迎合拍马,他细想来确实觉得自己方才不妥。
他家昭天楼管事的金华大姑母端的是玲珑心思,精筹工算,心中如藏着一本无形账册,能将楼中五门纷乱的“人”“财”“物”梳得经纬分明。
大姑母才思如奔马过隙,处理繁难事务时,总能一眼洞穿关键所在,应对之策顷刻而生,既周全又狠辣。这样厉害的手段,比家中任何一位男性都要适合管家。
爷爷当年设下三场比试:华工造物、机关算筹、钱粮调度,大姑母场场拔得头筹,因此爷爷完全将昭天楼交给大姑母说了算。
但她依然时常要分心面对世人的质疑评判:金木水火土五位掌门,昭天楼凭什么竟由一位女子操持大局,她凭什么做得这么好?
好在,大姑母练了一身好嘴皮,绝不内耗,凡是有当面来说嘴,或是说嘴被她知道的,都要被狠狠整改一番。久而久之,这样的闲话少有人敢讲,有偏见的人也不敢当面对峙,她自然就耳根清净了。
贺兰澈见过很多人在大姑母那里栽过跟斗,因而此刻滑跪特别快。
“是我不好,方才担心你,却忘了判强弱不该靠性别,我以后再也不胡乱逞能,我保证——可若你需要我,我……”
“贺兰澈!住嘴!!!”这一声是季临渊咬牙低喝。
他与阿澈结义十余载,除了在正式官位场合称他大名,平时绝对不会。
他气得不行,这几日都气得不行。
这恋爱脑的脑回路清奇,毫无底线,满心满眼只剩眼前女子的衣角。
他无计可施,实在无计可施。
长乐唇角那抹嘲弄转向了季临渊:“长公子现在瞧见了,看来容易耽于情爱的,也并非全是女子。”
可她却忽然转身,将沾着尘土的银针递到贺兰澈掌心,给他一些面子:“现在需要你,帮我擦擦干净。”
贺兰澈瞬间被哄好,耳根发红,脸颊滚烫,赧颜上头,整个人从头顶酥到头尾,心跳陡然间就失了控,像是要从嗓子眼中蹦出来,有个雀儿“咚咚”地在胸腔里撞来撞去。
他忽然想起爷爷说过的“磁石相吸”之理。这世间有些缘分,任谁也拆不散。
没有办法,就像发烧高热的人无法自行调节体温,有些爱意就是难抑,有的人就是命中注定。
活脱脱一个被勾了魂的呆雁。
……
长公子想起正事。再耽误下去,天就要亮了。
那些已经确诊“类天花”的病人,明早务必要转移到旧庙。尽管长乐好似没太当回事,但这事是他应承下来的。
他招呼训练有素的精御卫手起刀落,割干净后院的杂草。现今最棘手的还剩那尊“大佛”,若能处理好,今晚算是完成了十有八九。
当支绳被精御卫齐声喝号吊起,倒卧佛身缓缓扶正,伴随着它归位的动静,抖落长久积攒的尘灰,仿若沉睡多年的巨兽抖落一身的倦意。
震落尘埃,簌簌成团,紧接着如瀑布般倾洒,瞬间弥漫在整座寺中。众人纷纷后退,只能从朦胧尘雾中隐约瞧见彼此身影。
尘埃落定的刹那,殿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
“我勒个去——”
这是座前魏时期的小庙,踞于珀穹湖畔已逾百年。分不清尊的是哪尊佛,只能见两极立柱上的题字:“地狱叉叉,誓叉叉佛。”
叉叉是因为字被磨掉了。
在场,唯一懂些佛理的贺兰澈盯着漫漶不清的残字做完形填空——该是地藏菩萨。
“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是地藏菩萨的大愿,应该对得上。
地藏菩萨通常手持锡杖宝珠,只因锡杖可以震开地狱之门,宝珠能照亮黄泉黑暗,指引受苦众生得见光明,找到解脱之路。
前魏末年,兵戈纷乱,四处屠杀,民不聊生。眼前的地藏殿,应该是乱世百姓对往生的最后祈愿。
邺城季氏先祖曾以铁血护佑一方,而如今新朝已立,旧朝遗物渐被遗忘。
以至于如今,佛像剩残身,塑金镀层早被凿盗,菩萨原本护佑尘民的尊容如今被虫蚀得……斑驳滑稽。
很快笑的人便不敢笑了。
涉及前魏,季长公子自然要庄重起来。
他重新整装,抖擞鹤氅,灰头土脸却仍步伐坚定,以邺城大礼“拂云三叠揖”向菩萨行之,郑重跪拜,列整精御卫,随他三起三伏。
恭敬交礼后,季临渊才回头问长乐:“这尊佛像,如何安置?”
众人目光汇聚,都等长乐拿主意。
而她就这样静静站着,峙立佛前,直视佛容。
原本金光普渡的慈悲面目如今布满裂痕,好似饱经沧桑老者脸上那纵横交错的皱纹。
昔日庄严被岁月的利刃无情削去,断裂的佛臂垂落如枯枝,试图挽留曾经的完整,却只能在尘灰中,徒留遗憾。
方才她,不曾躲尘灰,不曾跪陈佛。
所以她现在身上全是灰,贺兰澈忍不住打水想帮她擦。
她却又忆起了多年前,那座深山里,半角断檐牙的佛寺。
半晌,长乐淡淡道:“也扔了吧。”
“啊?”
【作者有话说】
我靠刚刚丢了几百字存稿[化了]
注:后半段灵感来源自《地藏经》!
第2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