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正纠结是否该提醒,长乐已主动开口:“它爪子带毒。”
杨药师立刻就将手收回去,再也不长这心思。
长乐无奈,只得将锦锦重新抱出,亲自看管。
与辛夷道别后,只剩她与师叔往旧庙去。长乐刻意放慢脚步,似是无心,又似漫不经心随口一问:
“师叔,您说,若无相陵还在,咱们今日是否就不必寄望于邺城了?”
“那还用说?当然是”杨药师捻着胡须笑道,“若有那死白老头的药田,还轮得上这些人?”
“可惜它不在了……”长乐垂眸凝视石板路上的树影。
“那倒也不可惜。”
“师叔……你——”
灯影下,长乐回过头,见师叔停在原地,他竟然,竟然在掏耳屎!
她觉得自己也算是遇到一大克星了——这药王谷中同门,历来只有被她气得半死的。
她怀揣一心恶毒,空有一腔冷戾,对这混不吝的师叔无计可施。
杨药师的手指比较粗,掏不着,侧头在那月光下,用小拇指和耳洞较劲,半晌后可能搞定了,对着路边草丛一弹,又假装没人看见似的,往衣摆上揩了揩手。
他跳着追上长乐:“虽说那老东西脾气臭得发霉,却不得不为他说句公道话,若用无相陵种出的药材,一株入药,能比现今多熬出三碗。”
“既如此,”长乐喉间发紧,“为何后来不种了?那老头……莫不是死了?”
她当然知道无相陵为何不接着种下去。
可是她不得不承认,她不想听见——万一师叔说,那老头死了。
死老头,他死了。
她户口上的亲人,真的不多了。
可此刻她盯着杨药师的背影,像溺水者徒劳地抓握浮木。
“他比我也就大几岁,我都没死,想来他是不会死的,毕竟——”杨药师掰着方才掏过耳屎的手指头仔细算了算,确信道:“毕竟好人不长命,坏种活千年。将来我死了,他肯定都死不了。”
“您不知道他死没死?”
“我不知道。只听说二十多年前,无相陵就不种花草了,是这老头的儿子,气走这老头,改了无相陵的名,叫什么‘万妖宫’,养一窝子怪东西,气得这老头掀了药田去云游。”
“再后来,万妖宫一家灭门。却没人听过这老头的下落。”杨药师一声唏嘘,“但愿他没死吧,只是没死,干嘛不出来报仇呢?”
长乐此刻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她的脸在月光下惨白,但没有人会看见。
她就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情。
那么千刀难刮的疼,能让她用非常轻描淡写的语气问了出来:
“为何,会被灭门?”
第31章
长乐与杨师叔又聊了一阵。
往回走时,她的身形愈发蜷缩,含肩泄气,困意疲倦攀爬,化作绵软,像是被抽走了一根筋。
待回到傍晚曾倚过的后院墙角,贺兰澈已将新到的物资整理妥当。她站定身子,强打精神将单薄的脊背挺直了些,勉强撑起一些体态。
“你看!”
贺兰澈倒是精神奕奕,眼前正是他午后提及的“妙法”。
以那棵老槐树为中轴,向两侧延伸各支起两根木桩,拧编的藤蔓在横竖两个方向交缠,织就两张绳网床,如悬在半空的月牙,恰好能稳稳兜住身形。
“你怎么了?”失神被注意到,长乐摇摇头,不想多讲话。
贺兰澈目光掠过她眼下的阴影,“方才辛夷师兄离开时也是这般凝重。可是遇到了难处?”
长乐又摇头,径直走向内侧那张绳床。
这位置被他特意调整过:老树的枝桠恰好遮住上方,绳床隐在暗影里,若非近前细看,很难发现有人栖息。
贺兰澈又在绳床上铺了层极薄的蚕丝软褥。
她将软褥拾起,触手轻如云雾。
“我想着,你是女孩子,厢房里人多嘈杂,也不便宜,外间湖风大,怕也睡不好。故而,就让大哥为我送来这些东西,藤蔓是从墙外新采的,我试过承重,结实得很。”
“多谢。”
贺兰澈在她身后驻足,唇角微扬的笑意藏进暮色里,未被她察觉。
她素喜热闹,却只限于午后小憩时——人越多、声越杂,反倒睡得安稳。否则,浑身筋骨便似被绷紧的弦,不受控制地警惕着周遭动静,这已是经年难改的习惯。
这绳床的位置偏就妙极——枝叶筛下的灯火影影绰绰,既能听见院内嘈杂,又借由藤蔓的疏密天然隔出一方隐处。
“来试试?若有不妥,我为你调改。”贺兰澈敏锐地留意到她今晚不冷漠,比往常都要安静,甚至说是无力。
她修长白皙的手指搭上绳床边缘,用力晃了晃——绳床摇晃的弧度极缓,似乎是在证明扎绑它的人有多用心。
“挺好的。”
“那……你稍退后些,让我来搭最后一样!”
贺兰澈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卷云纤纱,往树干高处一抛。素纱如流瀑倾泻,顺着枝桠漫至另一侧绳床顶端,垂落的帘幔轻颤。
“我只剩这根云纤纱了,可防蚊虫,护隐私。”贺兰澈退后半步,“你今晚安心住。我睡外侧这张床,绝不扰你。你……你总这样缺觉可不行,明日还要诊治病人呢。”
月光竟然是红色,漫过贺兰澈的耳尖,他一口气说完便慌忙别过脸去,又怕被拒绝,又联想这绳床靠得太近,会不会不好?总之羞赧得很。
他本来肤白,红潮很快蔓延他全脸。随后,他默背了一下,世家高门都要让未婚男子修读的《男德经》首句……叫他如何不心慌?
幸好,长乐魂不守舍很久了,不知道他在联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所以他也没挨骂。
长乐其实想说:自己惯于彻夜清醒,原不必睡这绳床;湖边夜风凉薄,云纱帘帐留给他用才是正经。可与杨师叔那场对话耗尽了气力,喉间像塞了团浸水的棉,终是懒得开口争辩。
她想去哪里,闭一闭眼睛。
于是她往这纱帐绳床间走去。
锦锦恰在此时从她袖中探出毛茸茸的脑袋,爪子扒着软褥打了个转。
“小貂儿来了!”
这些时日,锦锦时常被关起来,难得见外人,贺兰澈却是它的“老熟人”。
“小貂儿还记得我么?”
锦锦瞧了他一眼,动动又短又圆的小鼻头,立刻往他身上蹿。
长乐不得不重视起来,下意识去拽貂儿尾巴,防止它突然凶性大发,给贺兰澈一爪——到时候要取血救他就很麻烦。
但锦锦没有,许是记得眼前这个蓝色皮肤的无毛直立怪,就是以前那个在药王谷,经常尾随、观察自己主人,又什么都不做还送果子的“老熟人”后,它就彻底放心了。
锦锦执着要用头蹭贺兰澈,想钻到他身上去。
长乐放任了,她觉得这样也好。
她纵身跃上绳床时,云纱帘幔应声垂下,将她裹进朦胧的银辉里。
她胸腔里积着的那口气,终于随着绵长的吐息,一截一截吐出。
*
师叔方才说:
“无相陵的灭门案,江湖上流言何止百种。我倒是听过不少,只觉并非表相那么简单,他家那怪老头虽说是乖僻刁钻、刚愎自用、助纣为虐、倔驴顽犟吧,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无非就是帮灵蛇虫谷培育一些奇枝艳种,淬一些毒草毒液高价卖给绝命斋。对我那老药王师父是十分公平客气的,药王谷定的药材,也算培育得尤其尽心竭力。”
“我去过他们后山那什么园的,啧,少说有二十亩地,土壤肥沃得能攥出油来,专为药王谷留着,那死老头一天要去逛三回,这般尽心,自是没得说。”
那是种满雪顶参的沁园,后来被爹爹拿来养貘了……
“我记得的好几种版本,有人说白家老头早年克扣过某家药材的斤两,害得对方误了大事,导致人家来寻仇——”
长乐确实听过这说法,觉得滑稽,她添言:“无相陵灭门时,早已不再种植药材,若真要记恨,何须等上十余年?”
“我也这么想。还有种说法——便是那无相陵继承人,姓白的那个小毛头,娶了大官的情妇,那女子有孕在身,生下的女儿生得像旧主,惹得大官暗中雇凶屠门。”
这个版本,曾令长乐十分恼怒,奈何是流传最广的。
“还有与这类似的说法,说那情妇带着身孕改嫁,那万妖宫宫主因女儿容貌像外人,竟发疯烧了自家山门,连累满门陪葬。”
这个版本,也把长乐气炸肺过。
无论再听闻多少回,都像根细针扎进长乐心口。父母恩爱万分,她自然是亲生女儿。可这些污言秽语如利刃,每一句都在割损她母亲的清誉。
何况温文尔雅,常常刮她鼻尖,将她举起来的父亲,怎会是流言里的“疯子”?
江湖流言哪管这些,偏将最荒诞的版本传得沸反盈天。
又逢她家的人全死了,除了她,一个幸存的人,都没有。
她家那鸟语莺飞之地,被屠成一片血海,如今只剩断壁残垣还驻在那无人深山,引得一些大胆的无聊之辈前去探索。
据说连尸体都还横陈院中,无人收拾,断肢血汩如同人间炼狱,夜半还有冤魂哭诉……
她无法解释,亦无法回去,她不能确认这世间,还有没有暗处的眼睛在找她、等她,只等着挖出那本血晶煞。
被血晶煞种蛊之人,可兼得四重奇能:百毒不侵之躯、伤病速愈之体、容颜驻龄之效,且其血既能制毒,亦可疗伤。
单论其中任一妙处,便足以令江湖人趋之若鹜、生死不顾,何况四者兼具?若此秘大范围现世,势必引发难以预料的动荡。
“师叔可曾听闻,江湖盛传还一种说法——说那无相陵藏有一本秘术?却不知这秘术究竟是何名堂?你曾去无相陵时见过吗?”
杨药师听罢朗声大笑:“嗐!什么秘术,我还仙法呢!这些都是唬人的。多半是药王谷和灵蛇虫谷走得近,传出来的流言罢了。这世间,唯一的秘术就只有你那老祖师爷的真心——大医精诚,厚德怀仁!人命至重,有贵千金!华夷愚治,普同一等……”
后面则是杨师叔又在吹水,聊透这些长乐早已知晓的流言,本不足以让她疲倦失魂。
爷爷、父亲果真将秘术瞒得极好,连师叔都不知道,算是闾公当年托付的时候看走眼!所托非人了。
父亲至死也不肯交出。她也不会交出的。
“师叔,你信哪一种传言?”
杨药师神秘一笑,就差有个戏台让他登顶,再照一盏灯影在他头上。